
嘉陵江
小的时候我还小,生性孤僻,不谙世事。见人嬉笑,便很愤恨地盯着他,然后走开。父亲很有才识,知我定非常人。于是,某日,带我仰观天际,问:“儿啊,可知为何羽蛇熠熠?”。时年,我才七岁,童言无忌,睁大眼睛望着父亲,天真地说:“从核物理学理论推知,太阳中心是热核反应区,物质密度非常高,是其巨大能量的发祥地。太阳通过热核聚变,靠燃烧集中于它核心处的大量氢气而发光,就这样再燃烧50亿年以后,太阳将耗尽它的氢气储备,然后核区收缩,核反应将扩展发生到外部,那时它的温度可高达1亿多度,导致氦聚变的发生。”父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自此,他坚定地认为我是个天才。
事情很快在乡里传开。父亲逢人便说,我儿子是个天才。人们的态度分为两类,一类是甩下一句 “疯子”,然后很愤怒地走开。这种人占了大半,另一类则神色诡异,微笑着告诉我父亲,其实我儿子也是个天才。这些事情是别人告诉我的,我并不在意,因为自从父亲那样认为后,我也矢志不渝地坚信着。我发觉,相信自己是个天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唯一在意的,是我的小学班主任的态度。于是,一个草长莺飞的下午,我走进办公室,和她探讨关于我是个天才,能否不做作业的问题。老师很温柔,穿着白底细花的裙子,抚着我的头,微笑着说:“滚。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一坨屎。”我还小,不懂她的话,只知道她把屎字说得很重,可能是为了强调是她亲口说的吧。
上了初中,已经很少有人记得那档子事。人们把我遗忘了,我这个天才,甚至连我自己,似乎也忘记了,那个天才的表情,语言,呼吸,一切。只有在一些让人感怀的时刻,物是人非中,譬如解大手或者小手时,我才会想起曾经那个天马行空的自己。我会哭泣,泪水流淌着一个天才隐藏的脆弱和堕落。一个声音在天空中响起,我的父亲,呐喊着让我丢掉这该死的堕落,从浑浊的人群中爬出来吧。我要坚强,坚强地做一个天才。
我开始上课打着呼噜睡觉,在桌子上刻下晦涩的诗歌,用作业本擦鼻涕,对女生说你知道什么是性爱和文明吗……终于,我又做回了那个旷世的天才,从他们的叹气和摇头中,我看得出来。他们总是对天才施以敌对,我确信。母亲也和他们站到一起,她哭着告诉我能量守恒定理的重要性。我觉得好笑,一个旷世奇才,该做的应是拯救世界普度苍生的大事,岂能被关乎琐碎事物的定理所羁绊。哎,女人总是肤浅的,毕竟不如我父亲般睿智。
我遇到了爱情,在我的高中三年。她是走进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子。她说,她喜欢我的敏锐和睿智。我说,我喜欢你的简单和纯洁。逻辑复杂的天才都是渴望纯洁的。罗素先生告诉我,爱情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件事之一。我知道,于我也是。但后来,爱情走到终点。我们的爱情里没有肉体,出于我的坚持,我对纯洁爱情的坚持。她无法容忍,我将我们的名字写到一起,幻想能生出一个儿子的荒诞,无法容忍我一如尼采般的执拗与疯狂。于是,她走了,带着她的身体和欲望私奔了。我理解她,女人终归是庸俗的,也渐渐明白,作为天才或许就该忍受孤独。后来她去了所很好的大学,俗人总是在俗事上颇具天赋。
大学四年,我拒绝了爱情和一切感性的表达,开始无视孤独和嘲笑。我丢掉欲望和羞耻,脱下衣服和遮羞布,站到街上呐喊我的真理-—像狗一样活着;这个时候,他们总会指指点点,大人蒙上小姑娘的眼睛,老人扔过来衣服让我穿上,这群肮脏的庸人,我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而事实上,谁能看透这不染一尘的无耻。我赤裸的身体与金钱无关,与愤怒无关,与性无关。那晚的梦中,第根欧尼睡在我的旁边,或许我应该和他,或者和我自己结婚。一段时间的坚持后,我放弃了这样的行为,冬天很冷。
后来,我工作了。老板给出什么人都敢用的承诺后辞掉了我。我是赤裸着走出工厂的,这次与愤怒有关。
再后来,我结婚了。儿子在婚后13天出生,人们充满怀疑,我不以为然。我告诉每一个人,我儿子是一个天才。
这以后的事,我忘记了。浑浑噩噩,我似乎做完了生命中所有能做的事,该与不该不去在意了。
我开始经历一场漫长而盛大的睡眠,用尽整个生命。醒来的时候,我睁不开双眼,只是有嬉笑的童音—我爸爸死之前是个疯子。
我想起海子的诗,母亲如门,对我轻轻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