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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伦父子情———回忆父亲臧克家臧乐源





  我父亲臧克家,到2009年2月5日,已经逝世五周年了。但他的慈祥的音容笑貌,崇高的人品学品,光辉的人生业绩,却越来越鲜活地在我的记忆中涌现。几十年来父子情深,真是千言万语难以表达。现在仅从“天伦父子情”方面谈谈。
  我的父亲是平和的人,是可亲可爱的人,是严父更是慈父。他在子女面前从不板起面孔,从不训斥我们。说他严,是对我们要求高,希望我们更好。我1983年晋升为教授,他自然很高兴,但是他并没有夸奖我,只是淡淡地说:“当了教授,不能徒具虚名,要名副其实,要多多地向季羡林、萧涤非这样的大家学习。”
  父亲对我们关爱教育的独到之处,是给我们写条幅。他根据子女的情况、特点,有感而发,有针对性,让子女及时受到教育。我们都十分珍惜这些凝聚着无限亲情的墨宝,我们深知其中所蕴含的开导、期待、勉励和鞭策。“向往同志义,天伦父子情。”就是其中之一。这是他喜欢的新时代的父子情。志同道合,平等交流。1979年,他给我写了王勃的名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情;悲尽喜来,识盈虚之有数。”是要我这个时任山东大学哲学系主任的儿子辩证地看世界看人生。倒“喜”“悲”二字,要我有积极乐观的人生追求。我60岁时,他给我写来了“六十岁,而耳顺,辨方向,识正音”,要我深化“辨”“识”的能力。1994年,我到贵阳去讲学,路过北京时,他给我写了四句鼓励的话:“太阳当空照,才华放光芒,百岁长途中,攀登永自强!”1996年,我离休后,他给我写了“保持健康,离而不休”,要我正确地对待、安排好离休后的生活。父亲的这些题词,鼓励我一生,也温暖我一生。
  爸爸定居北京,我们则住在泉城济南,聚少离多,书信成为我接受父爱的重要渠道。1976年至2003年12月16日,我们珍藏着爸爸给我们的信有500多封。这些信是爸爸崇高人品学品的真实记录,是父子情深的袒露,是严父的谆谆教诲,饱含哲理、伦理、文采,是无价之宝。现选2000年,年已95岁高龄的爸爸写给我们的五封信发表于下,作为对爸爸的深深怀念。(信头的“源英”即指我和妻子乔植英)一源英:
  信收,每次来信,给我欣慰之感,长我闻知。过节好友十余位,平时难见面,得握手言欢,其乐可想。收到电话百多个,乔女来了长途。
  乐源报消息,甚好,所见相同。
  植英有文才,这一点乐源不及你。你写的文章,我的眼睛不好还是全看了,觉得写得不错。(1)文笔不错。(2)查用材料,不空。(3)能写长文,有条理。须注意之点:好恶之情,字行之间透露。写文艺散文,多写又要精,要有个人特点、风格。材料方面要多样、生活要广阔。照你的情况发展下去,可以成家,不写学术论文。
  孔子是诗人,从偏处求新,会引起人新鲜感;但大处看,从学术观点,我所不能。看了我的《孔庙·孔府·孔林》,我与匡亚明拥抱之余,他赠我一本大著《孔子研究》,我翻了一下。他说:“孔子是教育家、政治家、哲学家。”我有点开玩笑地向他说:“孔子还是诗人呵。”念了一首诗,他笑答说:是。
  孔子与诗的关系,他对诗的看法、作用何在?这与他的政治思想(道)是一贯的。直到现在,我只有一点的认识(孔子与以后的儒教的信条,向往哪些人?“梦周公”……)。总之,他写诗,他与诗的关系,是个学术问题,关联甚大。甚多(道统———韩愈谈到孔子)。
  孔子写的第一首诗,是咏泰山的,我看到一本历代名人咏泰山之作,第一首就是孔子的。
  你的散文写孔子是诗人,查了许多材料,有情味,我欣赏。
  在病床上写了这么多,大不易也。
  爸爸2000年2月7日1、“你写的文章”,指我们写的(植英执笔)《孔子也是一位诗人》2、匡亚明先生赠爸爸的书,应是《孔子评传》。
  3、爸爸说孔子是诗人时,念的那首诗是:“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
  爸爸在信中满怀喜悦之情肯定了我们的小文,并指出不足和应如何进一步进行深化研究,大大开阔了我们的眼界和思路。爸爸以深厚的中华文化底蕴,和我们进行平等的学术探讨啊!作为诗人、作家的爸爸,还具体地指导我们写诗为文。二源英:
  信收。羡林叔叔日前来,亲切热情,身体比过去差点了,年已89了。
  前去信夸了植英,今天,应该说说乐源了:学有专长,成为名家,身退而志强,乐观,活动能力强,一个句子:“我与爸爸比长寿”,我想给你调一个字,“我与爸爸比寿长”,你意如何?因何调换一个字位置?理由有二:(1)长字,平声落脚,(2)寿长,比长寿新鲜。
  我较忙,妈妈更忙,但身体均颇好。我与好友谈心,过半小时,有时还长,感到累甚,就卧床休息。
  好!
  爸爸2000年2月23日爸爸信中除了对我们鼓励之处,还特别以商量的口吻,要把长寿调换成寿长。调换一个字,妙笔生花,全文生辉。我们感动,终生受益。三源英:
  乐源的信,我爱看,一看二三遍。记事抒情,等于小品文,这与几年前的手笔,大不相同,那时的信,简单而字体草率,难认。而今,字正规化了,清清楚楚,文字有点文艺味。
  我,腰椎病小犯,轻些,无大碍,勿念。总的情况还可以。
  老友像枯树的残叶,风一动,就“归根”了。三四天内三位同志逝世,戈宝权、周振甫、赵朴初。90岁以上的老友,寥寥无几了。我心感伤,心想:“你死你的,我活我的”,聊以自慰,骗自己,不如此,将如何?
  一写一页纸,不寻常了。
  我正在写信,乐安、本静来了,就此搁笔。
  好!爸爸2000年5月22日爸爸重友情。“老友老友,心中老友,意志契合,如足如手。”许多老友走了,爸爸伤感,有孤寂感,这是人之常情。但爸爸以坚强的信念和顽强的意志向百岁迈进。在病重住院期间,有过多次病危,他都闯过来了,创造了奇迹!连医护人员都赞叹:“臧老真不易呀!真了不起!”四源英:
  连接两封远方来信,令我目光远射,心扉大开,不亦乐乎!
  乐源年来写信,叙事抒情,两有之,文艺味,颇能动人。
  我意:你去了大油田,收获不小,可以加以修整,成为一篇散文,全国关怀开发大西北时,投到《人民日报》文艺版,我以为可能发表。
  我的意见:大场景放开写,小节也不要放过,如职工的文化娱乐生活怎样?家庭生活如何?孩子有学校可上吗?有干,有叶,有花枝,五彩缤纷,令人不只长知识,还有美的享受。打电话,不能多说,所以以笔代口。
  我健康情况,不错,年纪不饶人,但,也已知足矣。
  爸爸2000年6月13日灯下,床上爸爸信中所说的大油田,指新疆塔里木油田。
  爸爸信不仅鼓励鞭策我们,而且思想敏锐,让乐源把信加以补充修改,投稿《人民日报》,并对如何修改提出了切实的具体的意见。按照爸爸的指点,修改后的信件,以《春风普度玉门关》为题发表在2000年8月26日《人民日报》文艺副刊上,同时发表了爸爸的读信札记。这对我们的鼓舞多大啊!有人说,这是年近百岁的诗人爸爸,教年已古稀的教授儿子的文章。寓爱于教,语亲情长。我们一定按照爸爸的教诲,不断学习上进,“百岁长途中,攀登用自强”!五源英:
  乐源的信,是我的“开心果”,一粒抵万言。年纪老了,顺心事少而不顺心的却特多。只好忍之,任其自然。人无回天之力。卞之琳同志去世,对我有些震动,使我回忆往事,故人殆尽矣。
  苏伊(运河笔名)编的那本书,有些错字,改正去了。他一定已经把有错的本子寄给你们了,此书编得不错,诸方面都颇好。
  我身体还不错,皮肤病已几乎全消,勿念。
  植英笔头快,文字流畅,可喜。
  爸爸2000年12月13日苏伊编的那本书,指《世纪老人的话·臧克家卷》。
  爸爸喜读我们的信,我们更盼爸爸的信。他的每一封信,我们都爱不释手,百读不厌。
  父亲对我们的爱,还表现在一些细微的地方。我们每年去北京探望父母,每次父亲都要给我们来往的路费。他怕探亲的花费会影响我们的生活,更希望我们多去几次,多享受几次天伦之乐啊!
  下面的事,更使我终身难忘。1995年我腿摔伤住院做手术,我的弟弟臧乐安代表全家从北京到济南来看望。没敢告诉年已九旬的父亲。他后来知道了,血压还是升高了。1997年2月,我到北京第二次做手术,父亲因病住在协和医院,我在中日友好医院。父子互相挂念。父亲给我写来了小条:“人与天斗,人定胜天。”鼓励我增强康复信心。
  1997年,我到医院看望父亲,正赶上他吃饭,他用筷子夹住一粒花生米送到我口中,植英乘机拍下了这个感人的瞬间。这是年已92岁的病中的父亲喂68岁的儿子花生米啊!这张照片显示出来的父子情深是多么鲜亮、炽热、生动、形象、感人啊!
  还有一件事,也体现着深深的父爱。1957年,我和乔植英相识相爱,但还没有打算结婚。快放暑假了,我突然接到父亲的来信,他说:“趁你姑姑、奶妈在青,我建议你们结婚,结婚费用我出……”我跑到植英处,说了一些具体的意见,她虽然感到有些仓促,经考虑还是同意了。父亲很快就把钱寄过来了。在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我和植英相亲相倚,携手走过来了。我们过得幸福美满。2003年春节刚过,一天下午,父亲躺在床上,高兴地招手,要我们过去,说要和我们谈谈300元的故事。他说:“你们结婚是我提议的,还寄去了300元费用。”植英风趣地说:“是啊!要不是爸爸促成,我们还可能吹了呢!”父亲和我俩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2004年2月5日,父亲掠过元宵节的彩灯,迎着月光,驾着春风远行了。我们的哀痛之情无以言表。生前,他不止一次对我们说过,他死后,墓碑上只写上诗人臧克家就行了。他对于他崇拜的一些从事领导工作的前辈作家,他认为其墓碑上只写上作家二字就够了,无需写上什么官职。平平常常才是真,父亲就是朴素纯真的人。遵照父亲的遗愿,我们家人在他的墓碑上,刻上了他手书诗:“我,一团火,灼人,也将自焚。”下面写了他的一些代表作。墓碑的背面,是郑伯农同志赠父亲一首七律中的两句:“一代文章传浩气,百年风雨铸诗魂。”一看,就是诗人的墓碑啊!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父亲写的这诗句很平常,但却包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我们家人和社会公众都认为,我父亲这诗句用在他自己身上,也是很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