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
电子报

太平山的记忆





  天下太平,是古今中外的一个梦想。太平,是普通人崇拜中最朴素的崇拜,欲望中最起码的欲望。作为一种图腾,地球村有个太平洋,我们的吉林、辽宁、台湾也有太平山,那些叫作太平庄、太平店、太平圩、太平沟、太平口、太平镇、太平川、太平关、太平岭、太平湖的温馨名字,更是数不胜数;以太平为名,历史上就有了“太平公主”,以太平为国号,“太平天国”便成为中国历史记忆中美丽而忧伤的一页。
  我来香港十余次,六次登上太平山。我上太平山,两次靠腿,两次靠车,两次乘索道;白天晚上登山所见所闻所感各有不同,在白天和晚上的交界处登山,脚踏黄昏,可兼得白天晚上两种不同的感受、思考和心得。这座令人心心念念的山,这座让人心旷神怡的山,凭着凌霄阁和狮子亭,借着漫山紫荆花赋予的热情和真诚,可以让人把香港的今昔,里里外外地看一遍想一遍感受一遍!
  我想起少年时代,在黄河边上,一个风雨摇晃着的教室里,老师给我们讲鸦片战争的情景:一双双茫然的眼睛,仰望着老师沉重的脸,当他无法控制的泪水夺眶而出时,似懂非懂的我们,居然将最初对国家的观念汇成哭声一片。从此,香港就成了我心中的一个结!
  我是个入世之人,却有颗出世的心,既喜欢人间的焰火,又喜欢世外的宁静。这种双重性格,使我爱上了香港。1986年11月末,结束巴黎执教,经过“奋斗”,我终于找到一个“借口”得以途经香港返回北京。时序正值南国秋光灿烂季节,太平山像是恰值春天,花团锦簇,披红挂彩。我表弟是我的第一个向导,他说看香港得先上太平山,“在太平山上不仅能一睹香港真容,还可以阅览历史,不仅能体验香港曾经有过的死,也能观察到已经发生的生,还可以想象她尚未发生的未来。”表弟是商人,也是文化人,说话不仅文气十足,还很有哲理。
  正如他所说,攀到太平山顶,往下一看,自己一下子就被奇特的感觉抓住,仿佛有个人拉着我的手,将我领进一个古道热肠般的记忆库,那里存放着一件件已经落满灰尘的历史。太平山上,不仅看到了蓝天碧水青山拥抱的香港,也身临其境地感到自己也在被拥抱之中。这时千古幽情油然而生,我发现,这里的记忆竟然如此茂盛,它像芊芊春草,长满了历史走过的时空,我仿佛看到新石器时代的香港翩翩舞起的袅袅炊烟,以及唐朝盛世开元那些发黄的档案。蓝天白云下,原来那块三百公吨的巨石,曾是南宋只有八岁的末代皇帝赵昺遭遇元朝追兵面海而泣的地方,上面的泪痕使巨石得名宋王台。最令人悲痛的是,在新会崖山海战中,宋军大败,陆秀夫背起赵昺投海而殁,张世杰、杨太妃等几万人相继跳海殉国。一出千古悲剧,竟然在香港的故事中至今也有余音。接下来,1842年和1860年的两次败局,国耻档案中的《南京条约》和《北京条约》,最终使历史之风歇息在太平山……
走出记忆的大门,我的视线再被这美丽的风景缠住。我登过不少山,北方的山雄伟壮丽,南方的山灵秀雕琢。太平山并不高耸入云,海拔不过五百多米,但它本色朴实,虽不像香港的高楼那么雄奇伟岸,但也苍翠疏朗而典雅;它没有浩荡恣肆的溪流,却有四时如春的花季。香港的山,其高,天之所赐;香港的水,其深,地之所赠。香港的山水,乃天造地设,既有豪迈与激情,又有清秀和婉约。集一身之灵气,聚一世之情愫,香港这个没有无际旷野,却有辽阔海洋的地方,在华夏的南天门,巍然成一堵天然屏障。
  看着太平山,我想起唐朝刘禹锡的一句话:“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在山顶,我自问:太平山,你的仙何在?我知道,天下的逻辑是:庙是庙,仙是仙,有仙,不一定有庙,有庙,不一定有仙。但当我扶栏举目,鸟瞰山下,那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从太古城、鲗鱼涌、北角,经天后、炮台山、铜锣湾,直到湾仔、金钟和中环,沿着维多利亚湾,它们排着队观海,争先恐后地爬山,然后到了夜晚,便请来满天的星斗和月亮,用宇宙所有的色彩,把香港凝结成活力万千的斑斓油画。我想,这一望之中,一个苍莽世界,一个沧桑人间,那数百万的守护神,便是香港之仙。
  山顶是个想象的舞台,我想起许多仁人志士、文人墨客、流亡者,想起孙中山、郭沫若、茅盾、许地山、萧乾、杨刚、萧红、刘以鬯、徐訏、曾敏之、张爱玲、何达、司马长风,以及钱穆,他们都曾经登过太平山,都从香港博大的怀抱里再出发,让生命绽放出美丽之花。
  人世间的生与灭,都由时间记录。但是,一旦存在过的世事变成记忆里的灰尘,历史是否会变成永久的哑巴?人类是否会愚昧地变成盲人?即使如此,太平山不会忘记,因为自己的记忆是经过锻炼的石头,生生不息的苍翠是自己的年轮。我抚摸这山,精神便与她融为一体;我爱这山,灵魂就随着她的起伏而升沉。这时,我发现太平山是一位思想者,她可以启发你沉思,还可以激发你遐想。
  我把思想从昨天领回到今天,太平山告诉我,香港是一个传奇,是“上帝”正在人间扩建的一座都市。她好忙碌,天上、地下、海上,一个世界性的繁华立体。从白昼,到夜晚,我的感觉旋转着,思想也旋转着,疯狂地变幻着。
  上山下山,这一路也没有少与表弟交谈。他很爱香港,很爱国家,连他家人的姓名都与家国相关。他叫民富,是他父亲起的,是希望天下百姓都富庶;他儿子的名字是他起的:老大叫国强,小的叫国恩。他说:“我想这名字代表了我们陈家的理想:民富国才强,国强家才旺。国家离不开我们,我们也离不开国家。”他还说,只有好的政府,才有好的国家,才能国泰民安。“虽然英国统治我们很久,但我家祖祖辈辈都懂得,树有根,水有源,我们没有忘记自己的根……”懂得国家,懂得感恩,是我表弟一家的传统。他的生意不算大,肇始于20世纪50年代的广州交易会,他的公司哪一次也没落下过,“虽然我们生于斯,长于斯,但心是中国心。在我看来,国家的事,就是家里的事。”那一次与他说“家常”,像是品尝他家餐桌上的饭菜,有酸甜苦辣,有风雨沧桑。
  最近一次我上太平山,下山时,香港已经浸泡在美丽的黄昏里。我乘船到尖沙嘴去踩“金光大道”,水中的落霞蜕变成千万只水鸟,贴着维多利亚湾的水面飞翔。“香港夜景甲天下”,每个字都像太平山一样实在。眼睛翻过那些极似象形文字科学排列的高楼大厦,回望太平山,心里充满许多敬意。金光大道上的游客熙来攘往,他们讲不同的语言,穿各异的衣裳,最多的还是大陆同胞,他们享受着解放的快感,潇洒着自己的精神。楼一般的邮船从我们面前缓缓驶过,一层层彩浪响成一片热烈的鼓掌声,红男绿女在船上欢呼,好像巴西的狂欢节搬到了香港。我想起诗人王辛笛的《香港圣诞前夜灯景》:“一街灯火一街人,到处楼台到处新,不许夜深花睡去,故来高地赏良辰。”其实,香港就是一首诗,一首无人可以写得恰如其分的长篇抒情诗。
  2006年,我与一位文友再上太平山。那是盛暑之后,天气较热,我穿着一件印着我执教大学字样的T恤。在山顶公园,一对笑容可掬的青春男女总是尾随在后,还不时地交头接耳。当来到凌霄阁,那位学生模样的男青年终于操着非常生涩的普通话开了口:“先生,您是北京的老师吗?”
  “是啊!”我回答。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穿的T恤竟然跟我的一样。
  接着,他自我介绍:“我是岭南大学的学生,她是香港大学的学生。我们一起参加过京港学生交流营,就住在你们学校。”他这么一说,我们的距离突然拉近了,因为这个活动的大本营就在我的学校。
  我心里一喜,随即伸出手,与他们握手。
  他说那次北京行很难忘,他们爬了长城,参观了故宫,还游览了颐和园、圆明园,眼界大开;他还说特别喜欢五道口,“这个地方人真多,大学生尤其多,人潮像海潮,呼地来,唰地往,日夜不息。我觉得那里很亲切,一有空闲就往那里跑,喜欢在那里的人潮中散步,留下自己的脚印和人影。您知道为什么吗?”
  我只是笑,因为我回答不出。
  “老师,我活到19岁,第一次到大陆就是到北京。以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是个中国人。您一定觉得很奇怪,其实就是那样的。那次在北京,走在大街上,突然如大梦初醒,我发现自己与那么多人都一样: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原来我是个中国人......”他抓着我的手,将“中国人”三个字说得很重,也说得很准确。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泪花移动,那泪花竟然也模糊了我的眼睛。此景此情之下,我的朋友在一旁掏出手帕擦眼睛。这时,我记忆里跳出香港作家小思在《香港故事》中说过的两句话:其一,香港是“一个身世十分朦胧的城市”;其二,生于斯长于斯的香港人与香港的关系是“爱恨交缠”。这种历史情感自然也会因人而异。但是,此时我理解了这位青年,也多少读懂了香港与香港人的故事。
  我心里很温暖,与年轻人拥抱之后,他让女朋友为我们拍摄了一张合影。他指着数码相机里的照片说:“您看,这照片的背景很美——这下面是维多利亚湾,后面是九龙、新界,再往北,您看,在这儿,很朦胧的这一片,看着好像很远,其实很近,那就是我们大陆......”他说的大陆,在照片上是看不见的,但他看见了。我明白,那看不见的,就是我们盘根错节数千年的根。
  我不是香港人,倒像太平山上的一株草,可与这山同经风雨和呼吸。我是她的知音,或在高山,或在流水,时常萦绕于心的是那个可以洗涤远去悲情、欢乐的音符:“小河弯弯向东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东方之珠,我的爱人,你的风采是否浪漫依然?月儿弯弯的海港,夜色深深灯火闪亮。东方之珠整夜未眠,守着沧海桑田变幻的诺言......”
  我时常想念太平山,想念被勤劳、智慧、真诚和坚毅精神雕凿成的东方之珠;因为她维系着历史,维系着现代,维系着太平,负载着中国人的太多思念......
  (阎纯德,北京语言大学教授,著作颇丰:散文集《在法国的日子里》获1982年文化部少年儿童读物一等奖;《20世纪末的中国文学论稿》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著作奖。2004年和2006年两次获澳门全球华文征文一等奖,本文荣获2009年“我心中的香港──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亚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