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天天依 偎在母亲的怀里,父亲的膝下,嬉戏在自己 小小的家里。孩童时,不管这个家有多么 小,多么破,但,一步也不曾离开过。
上小学了,一天回家一次。
上中学了,一星期或一个月回家一次。
读大学了,半年或一年回家一次。
工作了,一年或几年回家一次。
后来便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
这也许便是从农村奋斗出来到城里工 作的人,最普遍地对于离家与回家的经历 吧。
今天虽然我早已有了自己的家,工作 也十分忙碌,但由于母亲健在,每年过年都 是要牵挂着回去一次的。每天都要在心里 牵挂着那个遥远的家和遥远的亲人。虽然 不能随时回去,生活也无论多么忙乱,这个 儿时的家总深深地扎根在心里。
有了这个包含着梦牵魂绕的儿时梦境 与血脉相连的亲情的老家,回家的渴望与 期盼总是一年到头萦绕于心的。每次回老 家,总在心里盼了几个月,计划了几个月, 也似乎准备了几个月。虽然也没有什么东 西可买,没有什么值得准备,但总会在心里 挂记几个月,回老家对我来讲其实更像是 举行一个隆重盛大的仪式。
对于我的每一天,回老家是潜在心底 的一个想念,在每一天的每一刻里,淡淡地 从心底里泛起,与心里的烦杂事平和地相 处着。
日子就这么匆忙地过着,工作与琐事 总是万千地羁绊着我,只是在梦里我便随 心所欲,独往独来,飞速地飘过万千重山 峦,万千个河流与水泊,飘过万千座城镇的 屋顶,回到了老家。首先我总是来到老屋后 的山梁上,静静地坐上一会儿,看着暮霭笼 罩着的山坳,和山坳里的一院人家,那就是 我的老家。不久傍晚的炊烟升上来了,我闻 到了炊烟里那令我心颤、透入肺腑的柴火 味,几头牛也缓缓地回来了,接着是断断续 续的人语从树林掩蔽的屋宇间传了过来, 我便起身走入到这炊烟缭绕,人语依稀,充 满着祥和的氛围中去了。这些万千次重复 的梦,让我能够每次走进回家的真切情境 中去。
回家总是伴随着离家,离家前我总是 绕开大家,到祖坟边去坐一会儿,到儿时 玩耍的大石头上坐一会儿,到林子里静静 地呆一会儿,看着鸟儿从树枝间轻轻滑 过,走进屋前的大竹林里听一会儿虫鸣, 尽量多的找时间和母亲说说话。临走了, 满院子的人都来送我,母亲走在最前面, 慢慢地送到小山梁了,我执着母亲的手, 突然母亲哽咽起来,我一时竟不知说一些 怎样劝慰的话。我只好快走,以此压住心 中的难受,并借此让后边的母亲跟不上 来,好止住她送我的脚步。母亲跟不上却 还在走,远远地传回母亲的话来,“不知啥 时再能回来?”走了很远还能看到母亲站 在小山梁上向我注视的身影,我亦远远地 感到母亲眼中的泪光。
今年我回家过年了,我们一大家子人 口,一拨是从深圳回来的,一拨是从北京回 来的,母亲已随乡下老家的一拨搬进了县 城,住在了新买的房子里。
大年三十前,我赶着回到山坳里的老 屋去看看,已是两三年没人居住了,门上了 锁,我只能从门缝中往里看,杂物和柴草已 堆放到了门口。院中长起了荒草,屋前的一 池荷塘早已干裂成了荒地,塘边原本一条 白亮的大路已被荒草遮隐,路外大片的修 竹林,已荡然无存了,依稀几枝暗绿的竹枝 被淹没在褐黄的荒草中。老家大部分人常 年在外打工,有些人家早已搬往城里居住。 乡下老家已是路断人稀了。
年过得十分热闹,在县城里最好的饭 店里开了三席。一番推杯换盏,屋里屋外的 热闹后,我很快上来了酒意。凭栏望窗外那 一层层远山,忽然我觉得会有一天,我不再 可能有机会回到这个令我魂牵梦绕的老 家,回到那片我心灵的胜地。因为母亲已是 年近八十的人了,兄弟子侄大都出外打工, 逐渐地在不同的城市定居下来。等到母亲 过世,侍奉在母亲身边的兄弟也都回到他 们儿子身边去住,也不会再有人回老家去 看看了。心底突地渗出一丝凉意,又泛开无 边的悲愁来。
老家已经残破,田地已经荒芜。我将如 何回到那片没有茂林修竹、荷塘溪流、鸟飞 人语的儿时梦境里去呢?
我的父辈逐渐故去,兄弟子侄,邻里乡 人大多在外打工或迁往山外。我将如何回 到那片没有亲人的故士呢?
忽然我明白了,这个老家终有一天不 会再有,我只能通过梦回去,因此也不会再 有回家的路。我也明白了,我们每一个人都 有一个永远不可能回去的老家。我们每一 个人正走着离家越来越远的路。那个老家 总有一天会消失的。
傍晚,我在自己这个小家的窗前,远望 天际的那一抹远山,望断那千万重的山,万 千重的村庄,望断那归乡的路,远山的那边 是无法归去的老家。
昨夜,借着那千百回的梦,我又回到了 老家。醒来看着这钢筋水泥的大都市,我突 然似乎又觉悟到,我的灵魂需要这个梦,需 要这个梦境,我的那个老家因而也永远不 会消失。 (马良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