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 采薇
春天,去上课,看路边新生的草,春草绿,养眼养心。久看各种荧光屏的人,心里添一个池塘,水汪汪的,念一句,池塘生春草。突然觉着,眼睛生来就应该看这样的颜色。草是草绿,星星点点的,是绿草间杂色的花:开蓝花的婆婆纳、开白花的荠菜、天葵和鹅肠菜、黄花的蔊菜和蒲公英、紫花的老鹳草,猪殃殃不开那开了也不好看的小绿花时最好看,一根根直立着,趴在地上看一丛草,一丛草就是一片小森林。把纤细的藤蔓亲昵地缠在别的草上的,是野豌豆苗。它的蝶形花是紫色的,花落后结很小的豆荚。顺手采一把有花的野豌豆苗,放进背后的双肩包,因为要讲《诗经》里的《采薇》。进教室,举着一把野草对一班少年讲:这就是薇!几千年前的诗经植物还在我们身边生长,那些有野草生长的古歌也应该在我们中间流传。
西方人有句谚语:过去陌生如外国。过去的一棵树、一棵草,甚至一场雪,对我们来说,都是熟悉的少,陌生的多。《采薇》这首诗里有一节流传很广: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现在的人念这句诗,心里是一棵枝条低垂的垂柳。而诗中那个回家的人,心里汪着一片水田,田里一片茂盛的蒲柳,他要用柳枝编筐子插篱笆,过乡间安稳的日子。而且,就是知道了诗经时代的杨柳是蒲柳,认识蒲柳的人也不会多了。工业代替手工,化工材料代替依依柳条,老行当消失,蒲柳从人们的生活中退了场。
雨雪霏霏,又是一场怎样的雪呢?近年,有人把《采薇》谱了曲,做一部电影的插曲,只是那唱歌的明星把“雨雪霏霏”唱成了“雨雪靡靡”。霏霏和靡靡,字形相似,但却是两场完全不同的雪:靡靡,这个词,估计只会让很多人想到靡靡之音吧。所以,也不必问,那谱曲和唱歌的人,是否知道采薇采的是怎样的一棵草。
和古时大多数的草一样,薇是什么草,后世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宋人郑樵在《通志》里说采薇采的是“金樱芽”;朱熹《诗集传》说山里人把薇叫做迷蕨,怀疑就是庄子说的迷阳。我这个小城的田野路边,常见金樱子,夏天开花,白花黄蕊。花好看,果子甜,有的地方叫它糖罐子,是小孩子们爱的野果。金樱子是蔷薇科的灌木,枝上密生尖刺。古人采薇采的会是浑身是刺的金樱子嫩芽吗?明人毛晋对此很是怀疑,在《诗疏广要》里说不知郑樵有何根据。迷阳或者迷蕨我没见过,但宋代的胡明仲说迷阳“条之腴者大如巨擘,剥而食之甘美”。巨擘是大拇指,别说野豌豆苗,就是田间或者菜园里不野的豌豆也不会长那么大那么粗的“条”,而且,“薇”草头下面有个“微”,所以宋代陆农师的《埤雅》说它“似藿菜之微者”。明代的李时珍沿袭陆农师,也跟着这么说。《广雅·释草》进一步解释说:“豆角谓之荚,其叶谓之藿”。他们都认为薇像豆秧,很小,不大,没办法长成“巨擘”。薇是什么样子呢?郑樵说薇的叶子像浮萍,明人冯复京说像柳叶,朱熹还说它有芒。最早解释薇的是 《尔雅》:“薇,垂水”。于是,不少后人跟着说薇生水边,是水菜。而晋代陆玑《诗疏》又说薇是“山菜也”。是山菜还是水菜呢?于是又争论不休。我说,古人生活,就是山山水水,野草野菜。野草野菜,山里,水边,亦或如李时珍所说的麦田中,随处生长。清人郝懿行疏《尔雅》就曾这样说,山菜水菜的薇,“实一物”。
《尔雅》简古,只说“薇,垂水”,但晋人郭璞《尔雅音图》中的“薇”,画的确实是一棵水边的野豌豆。《说文解字》只用四个字解释薇,但说得已很清楚:“菜也,似藿”。陆玑《毛诗鸟兽草木虫鱼疏》中解说得更为详尽:“茎叶皆似小豆,蔓生,其味亦如小豆藿,可做羹,亦可生食。今官园种之,以供宗庙祭祀”。有以上三家权威认定,足可以结束论争:采薇的薇就是野豌豆。以后,再念“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时,心里可以是一片春天的野豌豆苗,草绿,花红,很小的豆荚最初也是草绿色。
路边的野豌豆是现在的野草,古时候的菜,《群芳谱》《广群芳谱》《本草纲目》等草木书,都把薇列于蔬谱或者菜部。王安石写过一本《字说》,说《诗经·采薇》写的是“戍役之苦”,薇之得名,即因为它是兵卒这些“微者所食”之菜。清人多隆阿在《毛诗多识》中谈及薇时,对王安石一脸的不屑,说王安石啊,你没读过四书五经吗?五经中的《仪礼》写得很清楚啊,王公贵族宴客的时候,肉羹要配菜:牛肉羹配豆叶,羊肉羹配苦菜,猪肉羹就要配薇,这是士大夫们的食谱,怎么能说薇是微贱者吃的啊!还有,人家陆玑都说了,官园里种薇菜,还供神圣的祭祀,薇菜哪里“微”啊?王安石解释字义,常为时人后人嘲笑,说他牵强附会。还是鲁迅说得好,要苛求一本书完美,恐怕没有一本书值得阅读。王安石解说汉字有错,谁的解说会完全正确呢?而且,即便有不少解释错了,可换一个角度,不做严肃的学术看,当做好玩儿的拆字游戏,不也是蛮有趣的事吗?比起那些只关心明星八卦,无聊社会新闻的人,对着那么好的汉字,即便是天马行空,胡思乱想,这样的王安石也真是个可爱的人,和那个迷恋茴香豆的“茴”有不同写法的孔乙己一样可爱。
我采薇是为了上课,《诗经》里采薇的那个士兵采薇是为了吃。说实话,“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诗句很美,但我不太喜欢诗里那个士兵。他一边采薇,一边不停唠叨着“曰归曰归”———我想回家啊!他很悲伤,善于想家的中国人也很理解他的悲伤,但我总想起取经路上猪八戒的口头禅:“我要回高老庄”。取经啊,戍边啊,这些大业都太苦了啊!和薇菜一样苦啊!我还是爱我的小家。小家爱得太多了,也就难免小家子气。也难怪国外有汉学家说,中国的边塞诗缺乏金戈铁马的英雄气,太多诉苦想家的农民气。说的是诗歌,但诗歌也不仅是诗歌。
“诗”里采薇的士兵无名无姓,似乎是一切中国人的代表;而“史”里采薇的人则大名鼎鼎,我说的是伯夷和叔齐。这两兄弟坚守先王之道,不赞同武王伐纣,于是隐于首阳山,义不食周粟,采薇而食,最终饿死,殉了他们信仰的道。死前还做了一首采薇的歌,开首两句唱的是“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伯夷叔齐之后,采薇成了隐居的象征,诗歌中只要写到采薇,就是宁静的山空寂的林,“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好去采薇人,终南山正绿”;就是不知有汉的桃花源,就是幽怀:“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但奇怪的是,被追认为万世隐逸之宗的,是在南山脚下采菊的陶渊明,而不是在西山采薇的伯夷叔齐,虽然他们隐的时间比陶渊明早得多,还被孔夫子表彰为贤人。个中原因,大概是,都叫隐,但差别不小,就像采薇和采菊,都是采,但拿到手里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草。采菊的五柳先生清高而悠然,采薇的伯夷叔齐饿肚子殉道,后人选择陶渊明,实在是聪明得很。毕竟,学习采菊要容易得多,而要学采薇的伯夷叔齐,有性命之忧,至少会饿肚子。
《诗经》里的兵和首阳山的伯夷叔齐,采薇都是出于无奈,真喜欢采薇的是苏东坡:“此物独妩媚,终年系吾胸”。让苏东坡念念不忘的野菜就是薇,念念不忘,一棵草就是心里“妩媚”的草。中国自古“采草”的诗很多,苏东坡不愧是大诗人,也写得一首采草的好诗:“彼美君家菜,铺田绿茸茸。豆荚圆且小,槐芽细而丰……是时青裙女,采撷何匆匆”。春草叶如槐,小叶对对生。草色绿茸茸,有女草间行。少女着绿裙,素手且采薇,真是好春景,绿草绿裙,绿得好看。苏东坡老家在四川,蜀人把薇叫做巢菜。因为朋友巢元修也喜欢这种野菜,苏东坡就把它称为元修菜。古人没有网络,信息不畅,但信仰“君子耻一物不知”,关心着一棵草。写《山家清供》的林洪,不知蜀人的巢菜和苏东坡的元修菜是什么草,到处问菜农,也没找到答案。直到有朋友从四川回来,才搞清了诗里的这棵草为何物。林洪大喜过望:“读坡诗二十年,一日得知,喜可知矣”。二十年的时间认识书里一棵草,为认识一棵草而欢欣雀跃,古人也真是迂得很,迂得可爱。
有本小书,叫《花巫术之谜》,写得不好,糟蹋了一个好题目。但书中有个说法很有意思:《诗经》里的采草并非简单的赋比兴,而是十有八九和男女恋情有关。事实确乎如此,《诗经》第一首 《关雎》,写春天少男少女春情萌动,那汤汤流着的春水上,不就有一个采荇菜的少女吗?采薇也是这样,除了在边地采薇的兵士,还有一个采薇的少女,唱着苦辣酸甜悲欢离合的情歌: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至于薇或者别的什么草,和爱情有怎样的关联,古人知道,我不知道。但走进古老的文字,看见山上或者水畔,天高地阔,青草生长,草间的人动情地爱着,依然让人感动:感动于爱,感动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