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树风波
那时候住的还是窑洞,窑洞外边的院子没有围墙,只是偶尔在夏秋季节,从山里背一些成不了材的细木,围在院子四周,防止刚出生的小牛犊偷偷跑掉。
小时候的我,喜欢爬到院子外边爷爷亲手栽种的那棵核桃树上玩闹。春天的核桃树长着一串串核桃花絮,像大个的青虫;夏天的树叶就像蒲扇一样,足以纳凉;秋天最兴奋的事情莫过于守在核桃树底下等待脱掉“衣服”的核桃砸在头上,然后用牙齿去咬开核桃坚硬的外壳,品尝美味。至于冬天,万物银装素裹之时,它休息了,我也安静了。
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爷爷的树倒了。
在农村,邻里间常常为一点小事吵架,战胜的一方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好似要吃掉败下阵来的那一方。邻里间吵架,爷爷总是败下阵来的一方,但爷爷总是一笑而过,然后跟我们说,过好自己最重要。
爷爷身材瘦小,佝偻着背,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平时在院子里,只要看到小牛犊的粪便,爷爷就会拿起铁锹铲起来,然后顺势一扬,牛粪就会很准地落到牛圈。然后等到一个冬日的午后,温暖的阳光让村东头土墙边闲聊的老人欣喜地脱掉厚重的棉袄挠痒痒的时候,爷爷会把那些没有掺杂多少土的牛粪,单独放到太阳底下晾晒。同时,爷爷也会把牛圈里的牛粪用那个使唤顺手的铁锹弄出来,在太阳底下反复用小木棍捣。直到第一场雪之后,爷爷才把这些“宝贝”又拿出来,埋到土炕底下,然后用柴火去烧炕,留下足够多的火星可以引燃这些东西。不管你的感冒有多严重,只要在炕上睡一觉,出出汗,第二天就会好很多。
核桃树不远处的那个黑漆漆的窑洞,是我爷爷的爷爷当年自己一个人徒手挖出来的。我不知道他当年费了多大的力气,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寓言故事中的愚公移山。我知道,老一辈人他们真的是“愚”公,而且,这种“愚”真的可以世代相传。
那棵核桃树长在三爷爷家门前不远的地里,那块地是我家的。爷爷总是习惯于在那一块地里种上苜蓿,这样的话,夏天给牛羊割草就很方便。就是这块长不过十米、宽不过五米的青青草地,在见证了我欢声笑语的同时,也见证了关系紧密的两家彼此的崩裂。
夏天快过去了,核桃树叶依旧可以当作一把小型蒲扇。彼时的我正渴盼着什么时候可以吃到新的核桃,并且暗自窃喜着。天气还是那么燥热,我不知道那天中午自己是怎么醒的,但是醒来的时候核桃树下已经聚集了除我之外两家所有人。他们争吵着,爷爷则站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着烟,瘦小的身体更显得无助。然而,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好像少了一点东西,同时又好像在昭示着什么。
吵闹间,我才勉强弄清楚,原来是三爷爷趁我们家人熟睡时,没有跟我们家人商量就把核桃树砍倒了。我爸爸上前去理论,他们却恶语相向,推搡之间三叔打了我妈妈一拳。我爸爸和他们打了起来,爷爷上去拉架,本来就瘦小的身体在争执中就像水中的浮萍一般东倒西歪。苜蓿全被踩倒,妈妈给我做的新布鞋鞋底染满绿色,干净的裤子也沾染了草渍。
我突然转头瞥见了不远处的那个窑洞,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爷爷的爷爷当年一锄头一锄头在干枯的墙上辛苦挖凿的场景。虽然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但是墙上每一块锄头挖掘的痕迹仿佛都滴满汗水,在漫长的岁月里,那些汗水早已凝进土里。
就在那个不懂事的年纪,我仿佛明白了一些事理,有些善良是要说给懂得善良的人去听的。但是又很滑稽,我的祖上挖掘出来的窑洞早已经被别人占为己有,装上了别人家的柴火,巨大的石碾子赫然杵在中间。我又转头望向父亲,黝黑的脸浮现出一丝无奈和悲伤,三爷爷依然手叉腰,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我们不能唾面自干,但是对待不公最起码的反抗总在心底的最深处浮动着。我们碍于邻里的脸面,羞于别人的闲言碎语,爷爷累了,他不想争了,跟我们说:“吃亏是福,走吧,回家收拾收拾放牛做饭。”很明显,是我们输了,但是我们却不知道我们输的后果是什么。
过了些年,年轻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经济更为发达的城市,如果谁每天再为谁家的羊吃了谁家的麦子或是谁家耕地的时候不小心往另一户人家的地里偏了十厘米计较,那他们永远住不上砖瓦房。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爷爷给我们家盖上了砖瓦房,并且添了很多家用电器。
三爷爷家的生活却改观不大。不幸的是,三爷爷家的孙女生了一场大病,因为经济原因没有及时医治,留下了后遗症,逢人就喜欢挽胳膊,不论男女。
我上高三时的一天,妈妈打电话说三爷爷走了。我早已经看开了那些恩怨纠葛,毕竟死者为尊。我就打趣地问妈妈:“你还记得当初他们打你的那一拳吗?”妈妈说:“那是什么拳?还能疼到现在?”电话那头传来难言的苦笑。然后妈妈很快挂了电话,因为她要赶忙过去帮厨。爸爸也为三爷爷的丧事过去帮忙,而爷爷也去吊唁。我只祈求三爷爷一路走好。
高考结束后,我独自一个人去了老家,因为爷爷经常来铲草,所以院子里没有多少杂草。站在自家老院子里,曾经的苜蓿地还是那样厚实,砍树时挖出来的大坑早已经被填平。核桃树的枝丫早已经被烧成灰,而粗大的树干却用作棺木永远地埋在了地下。
爷爷的树倒了,砍倒爷爷树的那个人也倒了。
又过了几年,风波再起。一天,偶然看到哥哥朋友圈的一个更新,拍的是车窗。想到之前妈妈给我打的电话,我已经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了。果不其然,三叔听说我哥哥离开走了,连夜把混凝土拉到了我家的麦地,趁着夜色,就着风水先生的“良辰吉日”,一块新的墓碑出现在了我家的麦地里。我似乎又想起了多年前三叔哭着跪着要把三爷爷的坟墓迁到我家地里的滑稽场景。如今又是一次突然袭击,没有任何防备。我给哥哥打了电话,电话里我跟他说:“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只要是对的。”
愚公最后还是移走了王屋、太行两座大山。智叟依旧哼着:“甚矣,汝之不惠。”爷爷就像那个愚公,永远扛着铁锹,在田埂间踱步,时而望望青草,时而望望蓝天。
原来真的有些东西会传承,骨子里的“智慧和雷厉风行”总会被写入基因,毫无保留地世代遗传。
直到今天,所有关于那棵树的回忆只停留在对它不多的记忆以及树底下那些永远不想提及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