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下有人痴 ———相寻梦里路
光梓宜
其实,我是个向来不怎么关注时节的人。在不久之前,还抿着春日的明前白茶,读着春天的故事,想着春风一般的人。
那日的黄昏,暮霭妖娆动人,还在用指尖拈起一纸书页的时候,蓦然大雨骤至。雨脚急密,在窗外如同素屏般隔离了纷杂。我恍然间抬头,已是仲夏。然而在这连暮春也留不住了的时候,我却无法抑制地想起一个人,他仿佛是一衫罗烟云白如锦,似春风却又隐隐地透出一种幽凉。春山远去,他悠悠的叹息声不知从何时,就化入了发黄的书卷里去了。
曾经在江南读过的戏文里有一句“寻春不觉春已晚”,春已不再,那么就让我想想这个人罢!
少年诗酒有真情恍惚间的叹息声消散不见了痕迹,他是晏几道,一个纯粹得有如春山的男人。也许,怜他惜他的人更愿意唤他一声“小山”;又或者,被人这样亲近地叫着,亦是他之所愿。但这里,我还是唤他几道吧,这名字似是叹息,让人不能放下。
他这一生啊,我不知道我们除了叹息着摇头,在纸上以浓墨写下几行文字以外,还能做些什么。说到底,还是一个“痴”字罢?这一个痴字,来自血肉,来自魂灵。
一开始,几道是那个锦衣白马、清透才华的侯门公子。在世人眼里,他是那才情惊世的少年郞,在碌碌众生都以为的富贵荣华里,以一颗赤子一般的心,来对待自己,对待茫茫此生。
也许,这就是他的痴了,这般不通世俗,是自己,也只是自己。那时,他写“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那时,他道“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这是何等的少年风雅。像是春草淡淡的清香一般,这个男子这样的干净透亮,如此跳脱而又善感。无由地就想起了那位几百年后红楼一梦里的怡红公子,一样的少年玉质,一样的温雅如风,一样的情真意切。
在盛世繁华的纸醉金迷之中,很少有谁可以重情若此了。重情,说好也不好。谁家少年没有几个红颜知己呢?但只有他,是真真正正地一颗心全用在了这上面,爱,而且尊重。重情换言之亦是多情,而此时他尚不知道,在许多年后,会有一个男子,在渌水亭里张口诵出“多情自古应多病”的词句。
不说来日了,此时,白海棠似的爱情徐徐展开,极尽柔肠,意重情深。
诗酒风流里,几道执起铜盅,道:“画堂秋月假期,藏钩赌酒归迟。”又或者是念一声“酒阑纨扇有新诗”。
诗语词章中,这般情深,何人能及?若是他知道,在日后会有人款款地道:“我是那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怕是会立刻引为知己罢?说这话的人,是张君瑞,还有怡红公子。
几道他,就是这样遣着“梦草闲眠,流觞浅醉”的句子,度过这十八个春来秋去、寒至暑往。
十八岁,人生能有几个十八岁?他所有的美好年华,都在这十八岁里了。
少年游,少年游,那样的诗与酒,是用来掩饰内心那七分疏狂的罢?一切的一切,爱与情的梦,少年的寻觅,都在那个十八岁的时候散作流烟。
那一年,晏殊走了,这个如同春水一般的男人,是几道的父亲。这时的几道,还是个未曾加冠的少年。父亲死后,他的“太虚幻境”和他的无忧无虑一起,失了颜色。
春风自是人间客再也不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了,几道他终是要去面对那些心灵和现实之间的不协调。“大观园”终究是散了,几分无奈,几分伤心,谁能知晓?
为了守孝,他断了笙歌词酒,但他没有想到这一段长达三年的时光之后,等待他的是经年的薄凉伤感与情路坎坷。他怎样不甘,也终是做不了怡红公子,做不了那样毫无纷扰的清俊才人,他是晏几道啊,此身是为真情谋,却误入了这缨荣鼎盛之家。
伊始,他并不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他无法言说,亦无法向已然在官场上平步青云的兄长与友人倾诉,只能将那么多回忆、那么多欢乐锁进了笔墨诗行之中。等到夜阑人静的时候,一个人独自,追忆似水流年。词章之中,他写着“碧落秋风吹玉树”,写着一字一字的无可奈何。这是一句思念的词,说是写女子,但又何尝不是思念过去,何尝不是写自己?他在思念什么?是旧时的爱情,是少年的欢梦,亦或是其它?有愁,有悲,几道到底还是个澄明透亮的孩子,面对着骤然而来的失去,他还无法平淡地给予反应,沉沦了,也就放任自己沉沦进思念之中。
然而,几道到底还是几道,到底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男儿,仅管自己身处于这样的不协调中,他还是那样多情的一个人。这样的多情不是滥情,而是一种来自于天性的看重,对于女子,对于才华惊艳的女子,他分不清是敬重还是爱慕,在这一点上,他是惟一可以与怡红公子相比的人了。可以说,自他初识情字,为父亲词中未写完的“情”字添上最后一笔时开始,他就把所有的寄托放在了这一个字上。然而,他恋上的又多为那些歌女,由敬生怜,由怜生慕,却是注定这爱情无疾而终。注定了,要迎娶那无心于其身的人。
又是生活所迫,他只得一次又一次地错过、放弃。于此,竟有几分与那柳耆卿相似了。当旧日父亲的门人以一张岸然道貌的学究脸面对他,当曾经的锦衣化作了一袭白衫,当小鸿小芸不见、小苹小莲不知何处,他在夜晓相交时的灯影下不能入梦,想一想浮世态,又是入了痴?也许,前些年我曾看过很多遍的《霸王别姬》中,有一句话是对的,“不疯魔,不成活”,这疯魔,大约指的就是这样的痴了罢!
几道的痴,是痴在了骨子里的,他痴痴地想去相信人间温暖,痴痴地付了满怀真情,又痴痴地不肯低头,高傲地禀着一身风骨。想起曾经的晏家门生板着道学面孔的那一席冷语,千年以后,我读着读着,忽然满身冷汗。
“春风自是人间客”,这是一语成谶么?几道,他的悠然与爱情,都像是春风一般,客居不久,便要去了。
天涯独怅梦难寻其实一提笔,在纸上落下“晏几道”这个名字时,首先想到的,就是梦这个字眼了。
难道不是么!世人都知道,他是宋时那个才华横溢的相府公子;世人都知道他一卷《小山词》清隽宁和,世人都知道他晏门父子两代词客。但是,这一生沉浮遭际,如梦美好,亦如梦空寂,世人,能知几何?在时间的洗刷下,晏几道,他再不是这十里京华的归人,终究成了过客。旧友们离了京、入了狱,又或是四处离散了。旧日的爱已成往事,他只有执着着已逝的深情,毫不动摇地守着情与爱的秘地,一次又一次地重游故园,强迫自己去回忆那些欢愉和痛苦。
几道不似晏殊,他并没有父亲的运气,但他怎样也不能放弃自己的本真,是以,上天又怎会让他如此悠然?
不会的,上苍自然不会如此仁慈。他的一切都被上天收去,爱情、事业,又更有其它。留下的,是一腔愁苦与满腹才华。我们不论何时,总不会忘记“天意弄人”这四个字的。好一个天意弄人,累他一生白衣如泪。
晏几道的词,不知从什么年月开始,就满是伤怀了。也对,伤心之人,必有伤怀之事,难怪冯煦先生要说他是“古之伤心人”了。
多少年后,他不再年轻,少年斑驳了鬓发,已不再有那水样年华。他开始写梦了,一句“几番魂梦与君同”、一句“自在飞花轻似梦”,他是在逃避么?也许是,也许不是。
我知道,几道是个不愿流俗的人,在冬日里,他也依旧谈笑自若。
从诗意的角度来看,他这一生,到底是浪漫写意的了。但这代价,太沉重。一世如昨,几道也终是倦了,干脆,就闭了门回忆罢。几道老了,步履不再轻捷,但眼底追忆的流光,依旧明亮。
我不知道他是否觉得自己这一生像梦一样,但到了后来,他也只有接受了吧!这潦落的一生,也终究可以毫无惧怕地回忆了。过去了的是爱与愁,泪水与冷寂。悲凉,比缠绵更沉重。
什么时候起,旧事铭刻于肺腑,不要回忆了,也不会忘记。
不去回忆,不去惋惜,然而无论如何也抺不去的,是那一种清俊与迷惘。
这一辈子,几道只是几道,他从不会委屈自已去做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他的文字永远似梦里偶得那样飞来神笔,也可以说,他这一生,都活在自己的梦里。梦中有他的王国,他是这一片心城里,唯一的王。
“意欲梦佳期,梦里关山路不知”,在长久的悲戚之后,几道去了,带着一个甲子的无奈,带着诗书酒歌,离开了这个尘世。他是回到了自己深埋在记忆里的太虚么?还是寻找那个只有真情切意的远城去了?
但他终是离开了我们,只余下声声嗟叹,还有一卷《小山词》。
雨下了不到一柱香便停了,然而我却想了如此之多。晏几道,当他在忘川路上回头凝视,该仍是那白衣轻扇的男子罢?这一生尽了,幸亦是不幸。我们只知道,他从始至终,都是那个最纯粹的晏几道。
雨停之后,素帘不再,纷扰又回,然而我却安静了,依旧翻着那卷《小山词》,想着那个春风一样的人,再不觉热意。此时已是仲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