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哉其文 伟哉其人——谈《报任少卿书》
《报任少卿书》是司马迁给好友任安的一封回信。任安在汉武帝征和二年因戾太子之事被判腰斩。之前,他曾写信给司马迁,让司马迁“以顺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司马迁便写此书信作为回复,他在信中表示,自己作为“刑馀之人”,不便“推贤进士”,同时,他回顾了自己获罪受刑的经过,解释了自己“隐忍苟活”的原因,亦陈明了自己发愤著书的心志。他的不平心境与满腔抱负在这篇书信中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在《报任少卿书》中,司马迁表明了自己的生死态度。信中,司马迁沉痛地说,“最下腐刑极矣”,“诟莫大于宫刑”,他描写自己受刑后“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由此可看出司马迁蒙受的屈辱,以及宫刑之耻对他精神的戕害。耻辱如此,高洁如司马迁,自可选择一死而了心头之耻,但他却选择怀着耻辱与痛苦“苟活”于世。杜牧在《题乌江亭》中有言:“包羞忍耻是男儿”。而司马迁对宫刑之辱的茹纳,已超越了这一层次简单的“包羞忍耻”。他活着,不仅是忍受挫折这么简单,他是为了心头的使命而活。一方面,他要完成父亲未竟的修史遗愿,另一方面,他要著书立言,要做称于世的“倜傥非常之人”,要彰显自身的价值,他不能让自己的心愿“强半为销磨”。论及生死,司马迁在这篇《报任少卿书》中写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司马迁“就极刑而无愠色”,忍辱含垢地活了下来,司马迁没有让自己的“死”如鸿毛之轻,而是让和着血泪挥就的《史记》凝成了他有着万钧之重的生命力量,从而打破了君主对他生存价值的戗灭,守住了自己不可被屠戮的灼灼灵魂,活成了一个历史不可磨灭的倜傥非常之人。“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这样慷慨的陈词,这样壮烈的抒怀,令人联想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的倔强与豪壮,亦令人不禁为之击节高呼:“悲哉太史公,伟哉太史公!”
在封建君威的高压之下,历来的文人谋士常常难以逃脱“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的命运。但满腔不得舒张的愤懑,一颗赤子之心,又使他们在发牢骚之时也要向君主陈说心志,同时抒发心中的委屈。如韩愈,在千里被贬之后还不忘呐喊“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如苏轼,在获罪欲死时,在给弟弟苏辙的诗中仍说道:“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当司马迁因为李陵进言而获罪宫刑时,亦在书信中愤懑不平地说“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作为两大朝堂之士,司马迁与任安狱内外的书信来往自然不免为汉武帝所过目,所以,司马迁的悲愤之言,不仅是对好友的倾诉,也是向汉武帝发出的不平之鸣。在书信中,司马迁表明,自己为李陵进言并非因为私交或利益,而是因看李陵是“自守奇士”“有国士之风”而力谏忠言。司马迁坚守着心中的道义,在忠义之言缄默,万马齐喑,小人落井下石,谗言甚嚣之时,怀着一腔孤勇为一罪臣进言,这足可以看出其高尚的人格。
《古文观止》中对《报任少卿书》有着如是评价:“反复曲折,首尾相续,叙事明白,豪气逼人。其感慨啸歌,大有燕赵烈士之风。忧愁幽思,则又直与《离骚》对垒。文情至此极矣。”司马迁这篇文章的艺术魅力由此可见。在这封书信里,有着壮阔的铺排,如“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以下八个迭句,形成了雄浑的气势。文章中也有着丰富的典故,如第二段用西伯、李斯、韩信等王侯将相受辱而不自杀的典故,增加了文章的说服力。司马迁的神来之笔,使得这篇文章形成了沉郁壮阔的文风。而文章背后,司马迁一颗灼灼的心与一片真情更使得这篇书信文情并茂,催人泪下。
长歌当哭,千古一同。这篇司马迁的陈情之书,称得上“字字写来都是血”。读这篇《报任少卿书》,也是在读司马迁其人。司马迁的高洁人格,远见卓识,伟大的灵魂都凝聚在文中的字里行间。王元化说,每读《报任少卿书》总是“展卷方诵,血脉已张”。壮哉其文,伟哉其人,料古今读者读之皆如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