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以前，我爸爸从来不愿意听我说话。
　　出于这个原因，很长时间以来我觉得自己并不喜欢他。他脾气暴躁，独断专行，为我设下许多许多规则像困住一只热爱自由的鸟儿，而我从小最怕他拧成一团的眉头和如同潜藏着流溢岩浆般的怒吼。为什么我不能用手机、不能逛商场，为什么我依照他的想法学了理科还不能有任何粗心大意，为什么我哭的时候他说我没出息，我犯了错误他就说我丢脸？
　　妈妈一直说爸爸比她还爱我，离开家前我一直都没有信过。
　　上大学就像是拉开了一个审美距离，我那些年少的轻薄的愤怒和不甘，它们在这种距离之中慢慢双腿灌满了铅。爸爸头上逐渐浓密的白发，变成天使一样的光晕；爸爸眉心常常堆起的纹路，变成吹皱的一池春水；爸爸鼻梁上那副滑稽的、在阳光底下会变色的眼镜，它代表的他那些丰富的数理知识我再也用不到了。
　　我高考考出整个高中阶段最差成绩的时候，他替我开脱说你年纪小，心理素质还不够强。年纪小是你的优势，再说以后研究生念个好学校，还追得上别人。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曾经暴怒地指着我的试卷骂我说，别人都行，你怎么不行？
　　我填志愿的时候，他说按你兴趣来，都填人文社科类的专业。如果是理工科，你不感兴趣又学不好。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曾经专横地指着电脑上哪一行字对我说，你就学理，就考这个学校，就做这份工作好。
　　我写的作文被老师夸奖，有文学院的同学给我发来邮件的时候，他发语音说真的吗，我都不敢相信，我家孩子真有这么好吗。我听得泪流满面。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的女儿曾经中考考到全县第一啊，他也曾期望过女儿考上北大清华啊，他怎么能因为女儿的一篇文章收获了肯定，就激动到这个程度呢？
　　我期末考试期间爷爷去世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对我说。我是从姑姑的朋友圈里看到这个消息的。事后得知他们兄弟姐妹发生过矛盾，但他分担再多照料爷爷奶奶的工作，也没有一点怨言。他以前，他以前也是这样的。
　　我爸爸是怎样变成了今天这个人。
　　因为我年幼不知愁，因为生活对他同样不够温柔，因为他一直摸索着什么才是最好的守候。
　　爸爸小时候也是聪明而勤奋的，但是地方学校的私心使他没能考上好大学。而我知道我高中时就已经失去了能让他骄傲的成绩，就算他为了我放弃了升职的机会，为了我特地买了一辆车。他一路目送我，如此苍凉。
　　他的锋芒被时间助长，也被时间消磨。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古人说走投无路的时候，唯有呼天地父母。同以血液维系的深情比起来，我受的那点委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在我终于成熟了一点的年纪，他已经觉得快乐是对我最大的祝福。
　　爸爸的愿望从一开始就无辜如孩子清澈见底的眼眸。连苏轼都写过，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他要的不是孩儿愚鲁，只是人间险恶，愚鲁方可保无灾无难。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爸爸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温和浪漫的小伙子。为了帮我外婆取出锁在门里的钥匙，他结婚之前就摔坏了腰。为了救一个不小心掉出阳台、仅靠栏杆支撑的小女孩，他背上留的疤现在还清晰可见。
　　我爸爸称不上是一个伟大的人，但他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好。
　　我想起自己坐在他的后座上被一位女士的车碰到了脚，不善与人争论的他突然跳起来对着她大声吼叫。我想起他出差回来的早上，六点钟就抱起三岁的我将桌上的礼物一一指给我看，这是小兔笔筒，那是毛绒玩具狗……妈妈一直说爸爸比她还爱我，我相信妈妈的爱和爸爸一样不会少，我从离家之后一直信到死。
　　我也想，我也想，像司马迁继父遗志写《史记》那样，“子虽不敏，请事之。”我从父亲那里继承一个姓，有了名字和身份。可以的话我也想从他那里继承一份梦想，拥有来路和归途。
　　“爸爸”这个词过于亲昵和可爱，但我还没有用“父亲”称呼过他。
　　父亲啊，我不希望你是那个被世界敲钝了的老人，也不希望你是那个有着尖锐愤怒的中年人，我只希望你像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温润如玉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