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 坟
农历七月十五,是农村传统的 “鬼节”,传闻此日曾逝去的鬼魂会得到阎王爷的准许,归家探望亲人。故而老家有习俗,即由生者在逝者坟头祭拜一番后,举白旗边哭边喊逝者之名以此为离世之人引路归家,俗称 “哭坟”。
农村很重视此类 “阴阳事”,因此每逢鬼节,家家户户都不敢懈怠,总要提前两三天备下上贡时所需贡品。 “哭坟”更是被重视,村里总会挑嗓子最高的女人代劳,而我的母亲便是个 “哭坟”的好手。
我小时候,记忆中,鬼节前一晚,母亲总是泡好一大铁缸润嗓的绿茶,还要吊一吊嗓子,唱一些 “吔、哕、嚯、唆”等音调,等待鬼节的到来。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家里的客人便接踵而至,多携着些烟酒糖果来请母亲去哭坟,一天下来,母亲能哭四五场坟。那时,懵懂无知的我还不知道究竟什么是 “哭坟”,只晓得每到鬼节,家里比过年的时候还热闹,桌子上总摆满了各色的瓜果糖,因此,幼小的心里总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可是,似乎父亲是反对母亲去哭坟的。每到鬼节这一天,父母总为哭坟吵吵闹闹。
后来上了小学,脑袋里对哭坟有了些模糊的概念。村里人常说母亲嗓子天生就是哭坟的好料,肺活量又大得很,就是个哭坟的命。以前听到这些话时,我还常常引以为傲,甚至将此作为向小伙伴们炫耀的资本。但现在,不知道为何,我对哭坟隐隐有种羞耻感在内心隐藏着。我未曾见过母亲哭坟,带着对母亲哭坟的好奇,我决定偷偷摸摸地跑去看母亲哭坟。
五年级的鬼节,我第一次见到所谓的哭坟。
一支小队伍从村后长满杂草的乱坟岗子中缓缓走来,领头的是母亲,右手持着一根挂着白纸条竹竿,左胳臂挎着竹编篮,身后跟着四五个带白帽子的人。我躲在村头高高的扫帚草里,望着母亲。此刻,母亲的脸涨得通红,眼珠子也是红红的,接着卯着一股劲喊道 “哎呦呦,回家吧!家人想你哟!”这喊声传遍整个村落,似在寂静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大口子,惊起在枝丫上栖息的麻雀。话语如此刺耳而诡异,路上的行人纷纷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母亲。一声声喊叫刺痛着我的耳膜,像一根根尖锐的银针,针针扎进我年幼的心中。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父亲反对母亲哭坟的缘由,也明白从前村里人看我们家异样的眼光,我对哭坟感到耻辱,更为母亲而感到羞愧。蹲在草丛里的我再也不忍听下去,此刻我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想着这些,我捂着耳朵哭着跑回家中,钻进被窝里,蒙着被子小声抽泣,任凭泪水打湿枕头。
天空渐渐暗淡下来,小土屋里亮起了油黄白炽灯。母亲蹑手蹑脚地推开门,看到我在被窝里以为我睡下了便又虚掩上门,沙哑着嗓子低声对外面说 “睡了”,门外传来父亲的叹息声 “哎!都怪我,今天大伙去工地找工头,还是一直拖着工钱……”接着是母亲的沙哑的声音 “老张家给了两百,村东头那家还是给了那么个数,又多了几个散户,这一天凑下来咱闺女的课本费也就有着落了,你也不用太着急了,火大伤身……”昏暗的灯光照亮着整个屋子,窗外秋风凉习习的吹着,屋里弥漫着绿茶的香气……就这样,我在矛盾中度过了小学和初中,虽然我明白母亲哭坟的初衷,但我确实是从心底里憎恶母亲的哭坟,也嫌弃她丢人。于是,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念书逃离这流言纷飞的山沟,逃离母亲哭坟的梦魇。
终于,初中毕业我以优异的成绩考进全市重点高中,母亲高兴坏了,熬了几夜为我赶制新棉被,准备生活用品,我也高兴,终于可以逃离这个令我羞耻的地方。那次去车站送我,平常瘦瘦弱弱的母亲一路都扛着棉被,逢人就夸耀道: “送我女儿去市里读高中!”这声音和哭坟时一样尖锐,虽然觉得很丢人,但出于礼貌,我也只好讪讪地朝那些人点点头,尴尬地笑着附和母亲。汽车刚到站,我急切地拽着大行李袋,头也不回地踏上汽车,恨不得立刻与哭坟和小山沟诀别。
本以为去城里上高中后,远离了那羞耻的哭坟和尖嗓门的母亲,生活一切都会向好处发展。可命运却又在此时给我开了个沉重的玩笑。
高三那年,父亲工地出事故,钢筋水泥板从空中掉落,砸死了工人,其中一个就是我的父亲。
一切如晴天霹雳,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土崩瓦解,痛苦、绝望、后悔。父亲下葬完的那一晚,母亲一夜未眠,没有哭坟时悲凉地喊叫,就静静地跪在地上,跪在父亲的坟前。此时的我早已哭得眼睛都肿了,没有一点力气地跪在地上,抬起头来冷眼望着母亲。
随后村里便流传着些风言风语,说父亲平日待人和善,是有德之人,阎王爷不可能这么早就收了他去,一定是母亲整日去哭坟惹恼了阎王爷,克死了自己的丈夫。听到这些,本就伤心的我想起母亲在父亲坟前那般冷漠,直接气愤地跑到母亲面前,撕心裂肺地质问道: “你不是平时挺会哭得吗!怎么现在一滴眼泪都不肯流?”怒火充斥着眼眶,母亲依旧怔怔的望着远处,沉默不语。看到她没有反应,我更咬牙切齿地挤出: “都是你哭坟害死了爸爸!”终于,母亲蓦然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竟是沙哑的嗓音对我说: “闺女,我带你再去看看他吧。”
凌乱的山坡,杂草丛生,零零星星分布着各样的土堆,有钱人家的坟前就立个石碑,没钱的就草草地堆起一个土堆。父亲的坟前没有石碑,我根本不记得父亲的坟在哪里,而母亲却走得很坚定,因为怕迷路,我只好硬着头皮跟着母亲走。在羊肠土路上转转拐拐,拨开长势旺盛的杂草,我看到一个土堆,母亲说那就是父亲的坟。
母亲跪在父亲坟前,将竹篮放在坟的一侧,渐次拿出祭品,一切如行云流水般平淡自然,就像平时干家务活般熟练。
“人家都说是我克死了你,我也模模糊糊的,大概是我的错吧!”说着把手中黄黄的纸钱投进膝盖前的火堆中, “我对不起你,当初也不该为那几个钱去哭坟”,摸了摸脸颊上的眼泪,母亲继续哽咽地说道 “告诉你,你女儿有出息,考上好大学了,你的心愿也算是结了吧!”接着又拿了一把纸钱,投到火里。 “我不哭你,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我和闺女身边,我不用给你领路,你怎么舍得离开我们娘俩呢?是吧?”母亲看了看竹篮里纸钱已所剩无几,索性连篮子也都投进火堆里, “哭坟,我还是得干,你别说我倔,为了咱姑娘,我不怕别人说啥!”。说罢,母亲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就这样看着父亲的坟,任由面前的火堆肆意地燃烧着……此刻,跪在母亲背后,我望着这个生我养我二十年的背影,瘦小而单薄,就像那次去汽车站时一样。这么多年,我总是在意母亲哭坟的羞耻,却忽略了为了这个家,为了我,母亲默默地承受了比更大的压力,哭坟的耻辱、村里的流言蜚语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家能继续延续!
此刻,这个背影在我的眼中渐渐放大,在夕阳下,显得像这坟地里的杂草般坚韧!那一刻,我似乎懂了母亲,懂了相爱无言,母亲对父亲情到深处,悲伤不会是哭坟那样嚎啕,而是沉寂的,无声的。泪眼婆娑,我从背后抱住瘦弱的背影,用 “哭坟”那般的声音喊出 “妈!”
旧历七月十五,是母亲哭坟的日子。夕阳映照在村里的羊肠土路上,远处传来忽高忽低的 “哎呀———快回家呀———”而我特意请好假,在家里,泡好绿茶,在浓郁的绿茶气味中,等待着母亲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