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在《刻意》中构筑了他的另一个世界:“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多么美好。由此观之,庄子似是快乐的。
现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将自己如同庄子那样置身于那个世界,那里的人“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那个世界“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便自以为道风仙骨,收获了快乐,悟到了人生的大智慧。
其殊不知这种自欺欺人式的快乐只会让人一叶蔽目,难以体察到人生的全部方面,由崇高转为平常,继而转为平庸。生活不止诗和远方,还应有眼前的苟且!眼前的苦难!生活是由快乐和痛苦组成的忧欢派对,也是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忧欢之酒,若只是贪图快乐,是无法做到对生命的达观的。
那庄子呢?是否也只是一介庸俗之人吗?
非也。庄子虽构建了一个如蓬莱一般的仙境,可他从来未置身于此,迷失其中。他的生活,是“处穷闾陋巷,困窘织履,槁顶黄馘。”他的人,是“心如死灰,形若槁木。”但,就是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老头,面对楚威王出任国相的邀请,他却垂钓于江边,淡淡一笑:“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你还敢说他是快乐的吗?他知道“伴君如伴虎”,没什么快乐是永久的,永远的快乐就像一个遥远的乌托邦,百姓们有劳作赋税之苦,臣子们有忧谗畏讥之虑,国君们有社稷安危之患。可能正是他品尽了人生的忧欢之酒,他才会用笑容,用快乐去掩饰他的悲,他的苦。
庄子用一种超越世人的眼光去看待世人的苦,那就是快乐,真正的智者是在最窘迫之境也能够咧嘴笑出声来的人。
正因如此,庄子才会和惠施来一场无伤大雅的濠梁之辩,才会有兴致去做一回化蝶之梦,才会在老妻亡故之际击缶而歌,才会握紧手中的笔,著下十万字的寓言,诸侯们的剑锋残忍到极致,他的笔锋也就荒唐到了极致,这个世界越黑暗,他就笑得越快乐。天下污浊,不能用庄重正派的言语与之对话,只好以谬悠之说,可笑之言,无端之辞来与之周旋。但,有谁看不出他满纸荒唐言中的一把辛酸泪呢?这是他的自我放逐,是他直视黑暗世界任何的恶意摆布,并且对这种恶意摆布的戏谑欢迎,其背后掩藏的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和一地的荒凉。对于这种充满血泪的怪诞与孤傲,我们怎么能不肃然起敬?
我仿佛又看见让他坐在门前咧着嘴击缶而歌,击的是缶,痛的是心。
他笑了,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