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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姐和她的秋天


  北方的秋天,11月份已近阑珊。
  清晨,年轻的学生们往来于热水房和楼阁间,木梯吱吱作响,依依缭绕的水汽氤氲了路上行人的眼眸。屋外,沉默的枫杨静静地聆听,像是屠格涅夫诗中泛白色的秋日般,忧郁的白桦树也显得愈加清冷,孤单。张小姐坐在窗前,望向步入远方校门的学生,告诉我她也曾有过如此纯白的年华。说话的时候,桌上一本蓝色封面的诗集扉页被她随手翻开,我看到上面清秀俊美的字迹,是斯宾塞《结婚曲》的诗句:美妙的泰晤士,轻轻地流吧,直至我唱完我的歌。
  多年以后,我仍会想起张小姐那天的样子。半开的玻璃窗被雾水朦胧了光泽,张小姐像是不习惯北方这般的凉寒,紧紧搂着怀中的热水袋,清秀的面庞也因天冷而显得红扑可爱。她是我们阁楼的新住户,我在报刊看到她发表的文章,喜欢她的文字,便经常去向她请教学习,她也为遇见我这样半个知己而感到高兴。
  学生时代的张小姐热爱文学,她说那时候她会每天捧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籍,在午后空闲的时光里,把自己献给最诗意的著作,望着济慈的离去,徘徊忧伤的泪水。她梦想着有一天成为一名作家,然而当毕业的日子如约而至,又似水而逝时,她却无法像当初那样坐在葱茏的香樟树下,尝试着写下让风儿感动停留的文字。“现实,便是这样吧。”讲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平静的面容多了一丝对生活的不如意。毕业后的她找了几份工作,从温婉多情的南方城市到了如今秋天灰白天空下的北方小镇。她说直到此时,她仍会在静谧的夜晚,怀着芥川那样的心情,望着书本上一个个闪耀的名字,然后审视自我,想到“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一首诗”的心境。而令她伤心的是,这些她看重的,却不是现实所需要的,或许物质局限了她斑斓的梦,但她说总觉得有那么一天,不会是遥遥无期的等待。多瑙河的月光,青海湖的水波,童话般的十四行诗,还是会占据她生活的绝大部分。张小姐说这些的时候,莞尔一笑,我的心也因她诗意的描述而有些荡漾。
  像所有她这个年纪的姑娘一样,张小姐也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她说这个的时候,院子住户们大都已起床梳洗完毕,忙着准备早上的饭食,隔着屋里玻璃门窗的距离,清晰可见袅袅炊烟从灶房上方升起。秋风厌倦了漂泊,于是碧蓝色的天际与道道炊烟隐约相接,仿佛从天而流下的条条云溪。张小姐缓缓地说着,那个男生知道她喜欢文学,于是在送给她的诗集上用优美的笔画写下斯宾塞的诗句,便轻易地拨开了她的心窗。他和她曾走过校园月桂树长满两侧的石子路,忧郁的月色冰冷且朦胧。在晚秋古老的梧桐树下,他对她许下爱情永恒的誓言,张小姐说那个时候的她,心炽热而疯狂,紧紧攥着他的手,望着眼前深情的他,义无反顾地相信这便是永远。
  毕业以后,他的家人要把他送往遥远的异国深造。他告诉她这些的时候,北方的冬天来临了,雪花大朵大朵地落下,可他还是让她相信几年以后他便会回来娶她。
  他走了,爱情也走了。联系越来越少,直到她看透了他所说的永远有多远。那天她哭的厉害,买了去母校的火车票,傍晚徒步走到他曾陪她走过的石子小路,在那棵他许下诺言的梧桐树下,低矮的珊瑚树承接了梧桐叶片的泛黄,在清冷的风中回忆起秋天与上一位落叶的爱情。张小姐把他送给她的诗集扉页打开,一遍又一遍地轻诵着斯宾塞的《结婚曲》。回忆像是那耳噶索斯的朵瓣,在忧郁的夜色下被泪水一点一点打弯,而这一切,却再也与他无关。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张小姐眼中流下一滴黯然,她呆呆地望着那本诗集,手中的暖水袋一抖,水便哗啦啦地响了起来。忧伤的不止是诗集陈旧封面的蓝色调,还有埋藏在风中消逝在岁月里的张小姐心里那段柏拉图式的温情。
  后来,我也经历过一段短暂而难忘的爱情,毕业后同样在梦想和现实的夹缝中近乎挣扎般地努力。我也因此相信可能所谓的生活便是这样吧,波澜不惊的岁月里收容着每个人相似的际遇,汇成一条缓慢的溪水,流淌出细水长流的平凡与诗意。张小姐离开城市的那天,我去送她,帮她搬行李到火车站的时候,院子旁的枫杨还是如当初那般沉默无语,路边的海桐一直绵延到我目光不能及的远方,张小姐笑着和我作别,说有空一定回来看我和这里的朋友,让我多多保重。我知道她这一别,可能就是永远。而对于有梦想的人来说,沿途遇到的风景多会成为未来回忆时亲切的片段,就像是我此刻回忆起秋日的那个清晨,张小姐向我讲述她的故事一样,亲切而让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