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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民居的文化剖面图(下)


  外公家所在的村子也少不了宗族祠堂。可惜访此祠堂时年龄尚幼,至今已留不下什么印象。外公祖上曾有大宅,三进的房子,第一进朝前有三间,天井两侧各有一间书房,楼上开茶号,朝后也设有房间。第二进和第三进共享一个天井,布置有房间、厨房和厅堂。在第三进靠街的方向开了一个小店,取名福信。这是外公的乳名,福气,诚信。靠诚信去赢得福气,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如此做生意,亦如此做人。老宅现已不在,我也不曾见过,只好打电话去问外婆。老人家来了兴致,如数家珍地一一道来,掷地有声。只是豪气终归转向了伤感,“可惜了,真是个好房子啊。”外公走得早,故去之时母亲尚年幼。宅子的主人成了外公的婶婶,老太太在宅里住了几十年,在这小小的天地里徘徊了数以万计的日日夜夜,终于一天醒来,环顾四壁,不禁眉头一皱,心生萧索。这墙壁也斑驳了,这门窗也掉色了,这瓦片也透风了,老太太脸色一沉,可不能在这么个破窟窿里终老啊。于是,掂起拐杖在房里盘旋,权衡着修缮或是重建的利弊得失。老太太是个精明人,看得透,那些个梁啊,柱啊,门啊,窗啊,在眼里瞬时转化为了重量单位。于是,心里的算盘三下五除二,打得眉目舒展。老太太喊来了商人,这些个上好的木料啊,这儿,这儿,还有这里。拐杖指指点点,老宅顷刻崩塌,新屋拔地而起。老太太悠闲地坐在院里晒太阳,心事落下,踏实舒畅。我已无幸再会古宅,现今留下的,只剩一张木床,是外公母亲出嫁时的妆奁。精细的雕花,清雅的贴瓷,百年之后风韵犹存,更添几笔古色古香。依稀能看见那个裹小脚的女人,娉娉婷婷。身后是一个挥着蒲扇的老太太,目光呆滞,念念有辞……不知是否还有谁重复过这样的悲剧。罢,罢,自家的老宅寻不见,索性看别家的。徽州民居喜用天井,原因有三。在功能上,一是为了解决通风问题,天井处空气新鲜,也便于围绕布置的房间形成穿堂风;二是采光,天井露天透光,可大大提高厅堂及周围房间的亮度。另外,徽州人讲究肥水不流外人田,老天赐在自家宅里的水,自己留着才好。到底是徽商在左右着徽派建筑。
  地理上的中部也决定了文化上的贯通。北方的抬梁,南方的穿斗,在这里完成了一次完美的融合。“山墙边贴用穿斗式,以较密集的柱梁横向穿插结合,辅以墙体,增强抗风性能;明间为使空间开敞,庄重,虽然柱梁交接还是横向榫卯关系,具穿斗特征,但已改用大梁联系前后柱,省去多根柱子,同时大梁上再抬上部梁架,为抬梁,穿斗混合式。”
  第一次去宏村是跟随学校写生。宏村是个典型的徽州村落,依山傍水,为了防火灌田开凿了人工水系。同样的防火,宁波人取天一生水建了天一阁,寄望于天;徽州人亲自动手去做了,货真价实,事在人为。溪水贯穿全村,九曲十弯,百转千回。另有月沼,有南湖,有小桥,有风景,和自然衔接得天衣无缝,叹之鬼斧神工,却念非天地所为,乃工匠一砖一瓦,一斧一锹悉心营造,不禁感慨。
  唐模的水与宏村不同,一条小河穿村而过,村里的水在于“引”,不在“造”,水街倒是有了几许江南水乡的味道。女人们在桥下清洗衣物,棒槌声夹带着家长里短,有一搭没一搭地飘来。老者在河边踱步,几座桥间溜一圈,悠悠然地打发时光,行得累了,依着美人靠小盹片刻,梦中依然还能听见河水款款流去的脚步声,不甚安详。村外有一小湖被唤作“小西湖”,村里当年定是有人去过西湖的吧。但明知小湖风光与西湖比拟实难恭维,可徽州人在意的是自得其乐,西湖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噱头罢了,唤之也好,不唤之也好,甚至都只是一时的消遣和谈资。玩笑话,不必当真,在意的,是知足者常乐。
  去唐模时取道歙县。歙县曾是古徽州府所在地,有保存下来的城墙。在问路时发生了尴尬,后经求证,原来当地人把城墙里的古城称作县城,而非城墙外的新城。新城在临河一块作了统一的规划,大批有徽派风格的新房,安放在这个古老的县城里,不论良莠,至少感官上是舒适的,心理上是欣慰的。
  对歙县最早的印象是砚台和牌坊。徽州人或许有不知棠樾者,但怕是无不晓牌坊者。砚台和牌坊已然成为了歙县的代名词。棠樾的牌坊数量多,规模大,七尊连排,气势恢宏,涵盖忠孝节义,又起到引入村中的指向性。其中有两尊鲍文龄与鲍文渊妻节孝坊,在牌坊群中显得尤为扎眼。那个年代,做女子的,讲究三从四德,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死了丈夫的,守寡不嫁,当作美德唱颂歌,这颂歌,便是死后立起的牌坊。做女子的,光有娇美不够;无才便是德了,一门心思操持家事也不够;贤,良,淑,德样样具备,亦然不够。少了贞洁,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贞洁是女子生命中置于一切之上的不可承受之重,压在沉重的牌坊下,喘息千年。夕阳洒下,映出一片残红。那些日子早已远去,那些曾经压在牌坊下的,早已升腾为顶上的一抹蓝天。只是曾经禁锢过的灵魂,来不及祭奠,唯有喟然和怀念。
  大二时做别墅,脑子里只有徽州的宅子,粉墙黛瓦,小桥流水人家。然能力所限,终不能尽善尽美。末了,到底是有些难以释怀,退而求其次,不写设计说明,唯作词一首方能言意,“瘦雨清风独潇然,帘卷残阳,欲语焉详……”
  最近艺术系在办影展,皖南的古树,小巷,阡陌,历历在目,震撼人心。影展题名为“徽州遗韵”,忍不住心里一凉,那些曾经繁荣兴盛的文化和传统,是否有一天会与我们渐行渐远。我不愿被它抛弃,更无权抛弃它。“遗韵”冷冰冰,似在苟延残喘。遂找到办影展的艾老师一问究竟。幸而只是误会,艾先生对徽州也有着很强的文化认同感。于是,更加确信越是民族的,越是质朴的,便越能历尽时光而不衰且得以公允。
  (建筑学院/胡霖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