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中总是有一位故人在我的脑海里萦绕着，萦绕着……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名人民教师，教过我父亲的书。当然，在我开始读书的时候他已经退休了。
　　八岁那年，我还在读一年级，平日里也喜欢调皮捣蛋。比如时不时就闯到别人家去玩，那时候我们村还没有水泥砖房，都是那种旧式的土房子。因为家家都差不多，所以我的小伙伴们也都挺大胆的，最重要的是以前的房子好玩捉迷藏，所以每次玩都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那时候还小，不懂得脏和乱，我们进的那家房子都会乱一遭，有点像强盗进村一样。而我们自己也总是一身灰或者裤衩破了个洞，但我们从来不顾这些。可是我们却从来不敢进入他家玩耍，即使他的孙子邀请我们去，我们也都避而远之，仿佛他家藏着凶神恶煞一般。这似乎成了我们默认的规矩。每次从他家门口经过时，他就站在屋檐下，点着烟，目视远方，可是我只能看见他眸子里的大山。他的脸一直都是板着的，表情严肃，让人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矮小的个子里应该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这或许也是我们小伙伴不敢进他家的原因吧，试想一个小孩遇到这样表情严肃的老头，都会乖乖跑了吧！
　　每次上学放学路过他家，他都会以一种严肃的表情看着我，锐利的眼神就像电视里狮子狩猎的眼神一样，有种随时都有可能把我“吃”了的感觉。我从来不敢正眼看着他，只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步子。“林，期中考试考得怎么样？”他突然地说了一句让我猝不及防的话，语气里充满了慈爱。我看到他放下了烟，半笑似得看着我。“还好，语文95，数学98。”我迅速地把话说完，停在了那里，眼睛又瞥了他一眼。他又把烟放进了嘴里，烟雾缓缓地从他前方升起。“继续努力，别像你父亲一样一辈子只能当个农民！”他既是对我说又好像在对我父亲说，因为父亲小学都还没毕业。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以一种怎样的声音在和我说，我只是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不能停留太久，否则他又要对我进行思想教育了。我趁他不注意悻悻地离开，直到离他家有个十几米才敢回头看看：他依旧看着不远处的高山，安静又肃穆。
　　他写得一手好书法。我们村有个习俗就是哪家要是有喜事要办酒席的，要请老师帮忙写对联，而他是我们全村的首要人选。加上他的辈分又大，所以很受人尊敬，曾经一度是我们的村长。他家的春联都是他自己写的，他写的字有一种阳刚之气，分外有力，虽无千军万马奔腾的气势，却也有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呐喊之力。每年的春节我都会看到一张张大红色的长联，光鲜地出现在他家的门上，短联也在春风中迎风飘荡着，吸引着来往的过客。我总会心生羡慕之情，回到家也叫爷爷拿出笔墨，说：“大爷他的字这么好，我也要学！”我当时也才十岁，爷爷笑了笑说：“林儿啊，那就要加油了！”后来我也苦练过毛笔字，暗自告诉自己，终有一天我会写上自己的毛笔字对联给他看的。可是，他却再也看不到了。
　　在他生病的前一两年他的身体状况还是很好的。那时我还在读初中，天气还好的时候，我总能看到他在他家对面的山上劳作。那年，他已经七十岁的高龄了。但是他却身强体壮，干起活来丝毫不会输给那些壮年或者青年人。对面的山是他家里的，每当山上长满太多的草的时候，他就会出现在山上，早出也早归。我当时也很纳闷，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竟然还不要命地去挖山！听说他老伴和儿子女儿都劝他不要去，毕竟年龄大，很危险。可是没有谁能把他从山上拉回去，仿佛那座山才是他的真正归宿。每次看到他从山上下来，我心里除了敬佩还是有点担心。看他一脸黄土，衣服破烂，肩扛锄头，嘴里叼一只烟，走路有些踉跄。“老大爷，又去挖山了啊！”我的声音确实不大但足以听见。他严肃的脸终于放松了，就像静止的湖面泛起了涟漪。“明天还得接着去嘞！”他仿佛很高兴，不知道这高兴是我的问候还是他对劳动的喜爱所引起的。我看着他从我面前走过去，带着一阵烟，带着一阵风，那么轻，那么清……两年后，我去了我们县里读高中，他的病也正是那个时候有的。那时我每个月可以回一次家。每次回家，第一个见到我的总是老大爷，他就守在我们村口，来一个年轻人就问“我孙子艾古回来了没？”艾古是他的孙子，是他的心头肉。那时候艾古已经在读高三了，很少回家，所以他才这么思念吧。我在他面前路过时，他总是要审视我好几遍，在他的深邃的眼神中我看到的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空洞的思念。“你是谁，我孙子呢？”他把我拉住问我。然后又说，“你是林，我孙子呢，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他露出了笑脸，是那种饱经沧桑的笑脸，就像雨过天晴一样，他痴痴地盯着我。后来我才知道他除了认识家里人以外就只认识我一个人了。“老大爷，艾古过两天就会回来了！”我故意装作高兴，而那个时候我也学会了说谎。他又问：“林，我孙子艾古什么时候回来呀！”这个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老大爷耳朵也出现了问题。我把头低下来，在他的耳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他又笑了，是那种和我儿时的笑一样的感情，那样清澈。他像找到宝一样，拄着拐杖缓缓地往他家走去，逢人就说：“我孙子艾古要回来啦！”他的声音在我们村环绕，我的心却隐隐作痛着。
　　那年四月，山上的花开的很是鲜艳，老大爷也是在那个时间走的。听到那个噩耗的时候，我竟忍不住地哭了出来，脑子里一直在回放着前一个月我在家的时候他对我说的话：林啊，好好读书，走出这大山去吧！他说的如此清晰，说的那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