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家后面有座大山,听爷爷说里面藏着许多宝。我总爱到那里去捡果子,一年四季山中都有各种各样美味的果子,我自然也就信了爷爷的话。
一天,我又兴致勃勃地跑到山上去捡果子。秋天的树上缀满了红的紫的果子,连吹来的风闻着都是香的,有土的味道、野果的味道、榈棕的味道......每次上山,我都要爬到山顶上深吸一口气。捡完果子,一天下午也就过去了。
那天上山时,我看到不远的树下有个背着竹篓的人,篓子里装着不知名的菌和草,还有几把镰刀,手里拿着把小锄头。他高高瘦瘦的,从身形看像是个男人,裹着灰色的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好像很怕冷的样子,身上的装束也和这个季节格格不入,像是把女人的裹脚布紧紧地缠在自己身上。
我回到家,把看到的这个奇怪的人告诉了爷爷。爷爷叼着烟斗,吸一口吐一口,眼睛只盯着墙出神,什么也没说,也不知道爷爷到底听进去我说的话没有。我讨了个没趣,去跟老黄玩了。老黄是我家唯一一头牛,年纪挺大的了,从我出生时老黄就已经在为家里的口粮“效命”。它安静地待在牛棚里,时不时地用尾巴赶走飞来的苍蝇。
年前,娘带我到集市里备年货。街上各种叫卖声接连不断。“卖糖葫芦哎,酸甜又大的糖葫芦”,扛着糖葫芦靶子的老人边喊边走,身旁红红的糖葫芦引来无数目光。“包子,刚出炉的包子”,包子铺老板顶着个大肚腩,身上的肉跟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娘牵着我走走看看,忽然在一家饭馆外面停了下来,只见里面热闹非凡,人头攒动,门口却没有店小二出来招呼人,抬头一看,“无声饭馆”,我很纳闷。娘说:“要过年了,带你去吃顿好的”。我自然十分乐意,欢呼雀跃地跟着娘走了进去。里面没有后厨房,也没有专门收钱的柜台,桌椅旁边的一角就是做菜的地方。看着眼前那个掌勺的男人,裹着灰色的头巾,那不是在山上看见的怪人吗,他依旧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娘牵着我走上前。“福全,要两碗乾坤汤”。那人没有做声,只点了点头。
坐下后,我问娘:“娘,你认识那个怪人”?
“什么怪人”?
“就是那个裹着头巾的”。
“哦,我不认识,只知道他叫福全,是个哑巴,做出来的乾坤汤是汉城一绝,绝无仅有”。
“那天我和爷爷提到了他,爷爷什么也没跟我说”。
“你爷爷的意思是小孩子别多嘴,问东问西的”。
等了许久,两碗汤才端上来,看来饭馆是只有他一个人打理,却有许多人因乾坤汤慕名而来。果真,那香气不是一般的香,却又夹杂着一些似曾相识的气味,像野果的味道,又像榈棕的味道。
“娘,你闻出野果的香味了吗”?
“没有啊”。
“那榈棕的味道呢”?
“也没有啊,人家这乾坤汤怎么会用这些东西做”。
我怀疑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又或者是我联想到了太多,但我闻到的的的确确是这种味道。
过完年后,我嫌鞭炮无聊,跟这家那家亲戚唠嗑很烦躁,又穿上新衣服上山去了。这回,我又遇见了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他在树下面挖菌,篓子里满满当当地装着各种不知名的绿的、白的、黑的东西。这次我鼓起了勇气走上前跟他说话:“嘿,你不去集市买菜的吗”?他蹲在地上,抬头望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的出现感到十分意外,他放下手中的小锄头,用手指了指他的嘴巴。
“我知道你不能说话”,我说道。
他似乎笑了,眼角挤出了皱纹。他从篓子里拿出几个菱角和野果子递给了我,我接过来,“你不上集市买菜的吗”,我又问道。他摇摇头,指了指我手上的菱角和野果子。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知道他说不了话,也没有继续问下去。他接着拿起小锄头挖了起来。我看着天色不早了,准备离开,想起手上他给的东西,又回头对他说:“谢谢你的东西,你煮的汤真好喝”。他抬起头来,头巾把他的脸包住了,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我转身下山回到家。
我又把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送我东西的事情跟爷爷说了。这次爷爷没有沉默。
“那个哑巴叫福全,祖上是皇宫里面的御厨,天天给皇上做菜,日子过得可舒服了。听说家里有许多祖上留下来的锅碗勺和祖传菜谱,可惜‘大跃进’的时候都被人抢了拿去炼钢炼铁,该烧的都烧了,估计留下的也只有手上的厨艺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爷爷,似乎在听一个有趣,又遥远可悲的故事。
“后来啊,他妈被批斗后死了,他爸不知从哪里得了一袋烟膏,可能吸了太多了,也就疯了。可怜福全身上落病,不能见光,又说不了话,还得养活那个疯爹。当年我们家揭不开锅的时候他还给我们送过一袋面嘞”。
爷爷只说到这里停了。
过了两天,听说有外国人来村里找做中国菜好吃的人,村长便四处张罗着在村子里找了起来。爷爷气急败坏地从外边回来,“那个王八蛋村支书,收了外国人几万块钱就把福全哑巴给卖了”!
“去给外国人当厨子吗?”娘问。
“哪是当厨子啊,卖的全是手艺”。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那他卖了吗?”我问。
“没有,他走了,走之前给外国人做了两碗乾坤汤,给自己也做了一碗,他在自己的碗里下了药,走了”。
听说那天的汤比之前的还香,外国人捣鼓着那碗乾坤汤,叫上了别的名厨和外国厨师,却怎么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怎么做出这种香气和味道的。
后来,我和爹娘搬到城镇里住。走的那一天我发现了“怪人”给我的菱角,已经变得干硬干硬了,我想就把它留作纪念吧,算是纪念大山,纪念老黄,纪念福全,还有福全的秘密。我和爹娘坐上汽车,挥手向车外的爷爷告别。车窗里放着“每一滴泪珠,仿佛都说出你的尊严,让海潮伴我来保佑你......”
随着车离爷爷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我的心情更加压抑,伴着星辰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