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书报摊中,偶然的一瞬,也许就是那样凑巧。为着找寻月光下的白流苏和范柳原,来到半新的书店,翻开的书页上不是慌乱年代里那样的倾城时光,也未出现红玫瑰与白玫瑰,没有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的轻语漫言,甚至香炉中的香片也还未曾点燃。而是它,少年时懵懂的我,带走了它——这锁住了不知道什么的金锁。
毫无疑问,我是爱着张爱玲的,顺带着,对那样旖旎却危险的她笔下的“上海”也添了几分好奇。年少时候,一边向往着三毛的撒哈拉,在她温柔的笔触中不能自已,做了许多难以实施的梦;一边看着张爱玲的张牙舞爪的酷,暗自神伤自己怎么就不能那样冷静而凄凉。看张的小说,我从不把自己带入里面的任何一个角色,我看的,我注意的,好像就只是作者,或者说是讲着故事的她。我不爱那些故事,那些故事大多让我心伤;但我却爱惨了这个讲故事的人,想问问她:这故事能不能写得欢快些?也好让你不那么寂寞和感伤。
《金锁记》当然是常常浮于脑海中最让我不那么舒服的一个。不自量力的我,总试图改写这个故事,让二爷的身体奇迹康复,让七巧变得善良,长安最后如愿嫁给了童先生,长白从军最终成了栋梁。但最后印象里就只留了那故事里的月亮。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总想着,作者一定在上海的路上时常徘徊,在那样的月光下抬头看,也往回看;那时的月亮是否是圆的,是否能让她感到欢愉,倒也不见的那样重要,只要她愿意,这月光将永远透过窗,到达她所冥想的地方。城中的月光,总是那样地照在人的梦上。这个时候,它算不的凄凉,说不定,还会因你做的美梦而染上了浪漫的香。
可我却的确感到悲伤了。为着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更大更圆更白的,为着往回望也好像没有多少可想。月光下的人,总有睡不着的,便有了故事。
我后来常想,为什么故事是从公馆的丫鬟们的私语开始的。理论分析固然有了很多的猜测,但我更愿意相信:大抵是那时的月光流淌在笔者的手上,她的思想刚好想到了某个姑娘,那个姑娘的手在月光下泛着白的光……你知道,灵感有时候是没那么多为什么可说的。
“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漆漆的只有些矮楼房,因此一望望得很远……”我是极少失眠的,不等邻居们的灯熄光,便自顾自躲进了被窝,看几则消息便也进了梦乡。我当真不知道天亮前的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可猜想到作者是怎样伏在点着灯的案前,看着月亮更低一点,划过窗前,也沉落四面。低矮的楼房在我看来也是能引起想象的,如今在高楼上,四处望只能望见另一面墙,着实无趣,当真无景可赏。作者想必当时还可以凭窗看月,这样一想,这美景,毕竟若干年后成了我们共有的想象,倒也喜滋滋的,多了几分安慰。
“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长安又吹起口琴。”我理所应当的,把长安吹起口琴融入月亮的光景里,好像这本来就是一体的一样。呜咽的琴音当真与这样的夜是吻合的,还有什么比少女悲伤琴音下的月光更让人心疼的呢?月亮终于从云里挣脱出来,这是她自己的选择。长安的命运好像就这样把握在了自己的手里,为自己的命运做决定,没有想象中悲壮,小小情绪随月光消失在一首曲子的距离里,却没成想懊悔是青春给的一份来不及挽回的隐痛。可是,管他呢,都过去了,就像那晚树顶上透出的淡淡的圆光。
戴完孝、分了家的七巧,其实是可以自由的。如果说姜家对于她来说是禁锢,那么此时她是自由的,至少她的一切不再受到家族左右,甚至可以支配自己的一双儿女。可是,相反,她却更不自由了。没有人会在那样的生活中生发出美好的未来,七巧终于摆脱了姜家的束缚,抛弃了舆论的左右,却败给了自己——她把深深的金锁架在自己的身上,紧紧把锁护着,怕别人夺走了——这枷锁,比任何的力量都要坚固,因为她深信不疑这金子的货真价实。可悲,可不也可怜吗?
“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黑漆漆的天上一个白太阳。”芝寿没有做错什么,但也几乎要疯了。月亮太白了太亮了,这太反常了。芝寿被禁锢在这反常的月光中,没有什么可以抵挡。惟有暗,方能抵挡光,她终于要让自己在暗处保留自己了。我时常讨厌七巧这样以折磨他人为快乐的态度,何必呢,刺穿别人的长剑,迟早也要为其所伤。我几乎要闯进故事里去跟她理论一番了,但转念一想,自己是理论不过她的,便作罢。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或许,我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七巧”的影子,带着三十年前的那个月亮所洒下的光亮。那被金钱和执念所铸成的金锁,直到最后都牢牢地嵌在七巧的生命中,化为了她的一部分。我仿佛看到这金锁被一代代传承,被复制,被扩散,成了普遍的人的看不见的网,严严密密,让人喘不过气来。“归根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又何必问呢,真假不在你的一念之间吗?
“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真美啊!这文字。
当然,还有三十年前故事里的那个月亮。
(王金平,文新学院2017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