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魂
祖母唱了一辈子的戏。从倾城花旦到如今垂垂老妪。
虽说岁月无情,但当丝竹的拨弦之声响起,在台上出现的,仍然是那一张精美绝伦的粉脸、一轮曼妙的台步和一声华丽的唱腔。
祖母说,她想一辈子唱下去。
只是,如今台下的观众已渐寥寥。正如逐渐荒芜的古镇,原本商贾云集而今电商横行。
于是,曾经辉煌的戏楼只能孤寂地立在四合暮色里。
“破四旧”之际被焚烧得泛着黑的墙,残破半落的雕花木窗,只余牌匾上颐乐二字精美一如往昔。
镇上的人们早都搬去别处了,祖母仍守在戏楼里不肯离开。
戏楼大院有棵高大的古栾树,每当夏风吹过便开满一树玄黄,如同暖阳沉坠树间。
祖母常常在栾树下摊开一张曲谱,双目含悲地独自唱着,直到泪流满面:“不到林园,怎知春色如许……”
那时,披着戏服午睡醒来的我,便悄悄躲在树后听着,咿咿呀呀稚声嫩气地学着哼:“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祖母闻声看来,静默半晌,转身离去。
我仍日日执着。
祖母微微颔首。
犹记那日,雨余山色,晨钟回荡。我学着戏中台词描述的模样,凝神珍重,一字一顿:“孩儿愿学昆山调,望祖母不吝赐教。”
于是,我便开始识工尺,记板眼,辨字音。
那时最让我心动的,不是栩栩如生的面人,亦非五彩缤纷的头绳,而是年年生辰之日,祖母亲手做的精美戏鞋。我双手迎来,却不忍穿。于是善自珍重,藏之高橱。
冬去春来,绣鞋已经排满木橱,魏紫姚黄,桃红柳绿,无一重样。
“恁般天气,好困人也。”祖母一袭白底宝蓝绣花马面裙,红梅妆点:“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我便一身青竹刺绣袍,画眉扫鬓。
一出惊梦合罢,祖母微微点头:“颇有进益了。昆曲今已六百余载,动人不在貌,而在神。”
语罢深深哀怨一叹:“昆调怕是再不能扬了罢。”
听得此言,微微怆然。
唐诗宋词元曲,丝竹古筝琵琶,这样美的昆曲,断不能湮没于历史的洪荒之流中。
为响应政府弘扬传统文化的号召,古镇不日就举办了文化艺术节。恰逢盛典,我便暗自决定,在艺术节上,唱一出《牡丹亭》。昆曲,不应只是由祖母坚守着而日渐衰落,它的光芒,应该毫无保留地绽放。
从晨星初现,练习到月出东山。我不断地重复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曲调,请世界各地的昆曲爱好者评议,细微到一个挑眉,一个眼神,都一练再练。
祖母起初怪我冒进,继而讶异于我的进步。她虽未多言,笑容却如那雨打新荷激起的涟漪,波纹荡漾,一圈一圈舒展开去。
艺术节如期而至。
我身着水蓝底彩蝶刺绣裙,坐于铜镜前,一笔一笔,细细而又静静地将眉心的朱砂画好,神圣而又庄重地将头面带上。
我要唱的,是《寻梦》。
是杜丽娘的独角戏。
祖母以前从未让我尝试,因为她知道这需要时间的打磨,实在太难太难。
但我有的,是感情,是来自世界各地昆曲拥趸洋溢智慧的灼见。
望着铜镜中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默默地对自己说,现在开始,我就是杜丽娘。
“《牡丹亭》有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请欣赏昆曲——《寻梦》。”
报幕毕。
灯光渐明,板鼓轻响,古琴悠悠。
初见庭中春色满园,欣喜不已,“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不想寻来寻去不见人影,一声轻叹,折扇微转:“昨日今朝,眼下心前,阳台一座登时变。”心中大痛,转身抚泪。
眼前似乎走马灯似的放映过一幕幕:祖母坐在窗前的一声声叹息,抚摸戏鞋的珍重,树下唱昆曲时的悲怆神情。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有些恍惚,似乎我真的在找寻着什么,最后浮现在耳畔的,却是那日祖母的应许:“从今日起,你便是第五代传人。”
第四代昆曲传人活跃在舞台上的不过百人而已,老一辈昆曲艺术家的万千剧目曲调亦无人继承。可供表演的剧场寥寥无几,昆曲前景令人堪忧。
唱至最后一句,不由微哽:“难道我再到这庭园,则挣得个长眠和短眠?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音乐是最能传播情绪的,唱词是最能穿透人心的。
一曲罢了,静无人声,沉默后掌声如潮。
我看见,台下惊叹的人群,心中尘埃落定。
自此,古镇声名大振。
行人慕名而至,车如流水马如龙。
戏楼修缮后重现往日风采。政府见此便带起了“拯救昆曲”的热潮,各地昆剧院得到修缮,探访民间昆曲大家的节目如雨后春笋。
祖母依然守着戏楼,但再不见往日悲怆,她望见了天边正有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昆曲会继续,生生不息。它是盛开的一丛幽兰,令喧喧闹市顿时静谧成空寂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