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
电子报

梨花白

学校一直流传着一个怪谈:在东园女寝尽头,那棵从来没有结过果子的梨花树下,藏着一坛上好的梨花白。我听了后嘴馋得不行,怂恿着阿七一起去找那坛好酒。

第一次,我们才刚刚踩上那块土壤,刚准备动手挖出所谓的好酒,就被女寝管理员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于是灰头土脸地被赶了出来。我毫不气馁,趁着放假人不多,又偷偷地翻进院子,准备一举成功。只是我还没有走到梨花树下,就被一个保温杯砸中,额头上顶着一个大包,仓皇而逃。

不知好歹的我越挫越勇,在一个爽朗的清晨,准备第三次偷袭。好在这次一路顺风,终于毫发无伤地来到了那棵梨花树下。可是在我准备翻土的时候,忽然从身后跳出来一个人,猛地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

我吓了一跳,回头望去,黎明的光晕下,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义愤填膺地瞪着我。老太太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指着我,“小伙子,你是来偷酒的吧?”

“……”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实在不忍心告诉这个老太太,我是大闺女不是小伙子。

“你不用想怎么来骗我,我就知道,你是来偷酒的!”老太太已经认定了我是偷酒的贼。我没法否认,干脆点头承认了。

“这些年啊,好多人盯着我这坛梨花白,都被我赶跑了。”老太太叹了一口气。

“渐渐地,我身子骨不灵活了啊,我女儿就接手了我的任务,那些小毛孩子,都被她赶跑了。”老太太拄着拐杖来到梨树下,喃喃念道。

我再一次无语,因为我实在不愿意承认,我就是被她女儿赶跑过的其中之一。

原来传说中的那坛好酒,是这位老太太埋的,我没来由地兴奋。

“小伙子啊,走,搀扶着奶奶,我带你去喝酒!”老太太颤颤巍巍将手伸向我,爽快地说道。

来不及等我反应,老太太已经将手搭在我手臂上,顺着我的身子爬了起来,带着我走到我刚才的位置。

“小伙子,帮奶奶挖一下!”老太太松开我的手,指挥着我去挖土。

这里的土很松,下面不像是埋了很久的东西,没几下居然真的翻出了一坛酒!

我惊了一下,这就是传说中的那坛梨花白吗?

来不及等我深思,老太太将酒坛子从我手中夺过去,笑得像个孩子。

“这坛梨花白啊,老太我已经藏了七十多年了,小伙子你来尝尝味道,好酒啊!”

好酒我当然喜欢,既然老太太这么热情,我也就毫不客气地接过。

刚准备掀开盖子,我想到了什么,看向老太太,问道:“您不喝吗?”

“不了不了。”老太太呵呵直乐直摇头,“我年纪大了,女儿不让我喝,对身体不好。”

我点头,心想这真是一个让人省心的老太太。

然后我迫不及待地将盖子打开,喝了一口。

只是喝了一口,我就僵硬在当场,整张脸扭曲在一起。

偏偏老太太还在旁边一个劲地呵呵直乐,问我好不好喝,好不好喝。

我无法说不好喝,只能违心地点头。

老太太更开心了,不停地将酒坛推向我,让我接着喝。

我当然不敢再继续喝,只好在老太太期待的目光中,假装又喝了一口。

老太太高兴极了,开始述说了起来,“这坛酒啊,我已经藏了七十多年了!”

“当年小日本鬼子刚投降,国家内乱,老头子啊,就吵着要跟随毛主席的步伐,去解放新中国!那时候啊,我挺着大肚子,为老头子酿了这坛梨花白。”

“可是啊,还等不及老头子尝一口梨花白的味道,枪声就打响了。老头子对我说,这坛酒就等他回来再喝也不迟!”

“可是这些年过去了啊,老头子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小伙子,你是第一个喝这坛酒的人知道吗?你说是不是好酒?”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点头点头再点头,知道自己遇到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太太了。我心里颇不是滋味,在安抚好老太太后,我搀扶着她回到宿管阿姨的房间。

然后逃一般地跑了出来。回到寝室后,我实在受不了,在卫生间吐得昏天暗地。

同寝的阿白走过来拍着我的后背给我顺气,心疼地问道:“你这又是去喝了多少酒,怎么吐成这样?”

我摇头苦笑,说要真是喝酒吐成这样我还好受点。

面对阿白疑惑的目光,我不再说话了,接过阿白的杯子,漱口的时候陷入了沉思。

我实在不忍心告诉老太太真相:那酒坛里的,根本就不是酒,只是一坛不知道埋了多久,已经隐隐有了恶臭的暗黄色的水。

过了几天,我好不容易忘了那坛“酒”的阴影,决定去看看老太太。

可是老太太病了。

她的女儿,也就是上次劈头盖脸地训斥了我和阿七一顿的宿管阿姨,抹着眼泪告诉我,她的妈妈已经病了好几天。

我来到老太太床边的时候,她迷迷糊糊说着梦话,念叨着什么小伙子多喝点,酒还有很多,没人跟你抢……

我哭笑不得,想必从那天晚上起,老太太就已经开始迷糊不清。

而从宿管阿姨的嘴里,我听到了老太太和她老伴儿的故事。

原来当年,他们是青梅竹马,只是家里嫌弃男人家里穷,所以一直没有答应。

好在男人痴心一片,下定决心要娶了老太太。他用梨花酿酒去街头售卖,终于赚够了彩礼钱,将还是黄花大闺女的老太太娶进了门。

生活好不容易刚起步,老太太也有了身子,恰好日本投降,老太太挺着大肚子为男人酿了一坛梨花白,庆祝赶跑了小日本鬼子。

可是酒还酿好呢,内乱就起了。

共产党的军队经过县城,男人决定要出征,投了共产党军队。临走的时候,男人将那坛梨花白埋在梨花树下,约定好回来后和老太太共饮。

于是老太太就一直等啊等啊,等到梨花开了一树又一树,等到青丝成了飞雪一层又一层。这一等就是七十多年,他再也没有回来过,而新中国已经成立了六十九年。

老太太的女儿说着就开始泣不成声,“你说这人傻不傻?都这么多年了,爸爸如果能回来,她怎么可能会等到现在?”

这份感情难免太过于沉重,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宿管阿姨对她母亲的拷问。我猜她一直在心疼自己的母亲,用青春和岁月,去等待一个不会永远不会归家的灵魂。

然而于老太太而言,或许是他老伴儿离开的那一刻太缠绵,又或许是他转身后的背影太深刻,所以她一直坚信他一定会回来。

我想起了那一坛发着恶臭的水,决定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着宿管阿姨更是泣不成声,抽抽搭搭将一切慢慢道来。

原来早在十年前,这里即将改造成校区,老太太住的地方被拆迁了。她害怕自己会被女儿接走,所以将那坛酒挖了出来,躲在梨花树下,偷偷喝光了那坛梨花白。

大醉一场后,老太太哭了一天一夜,从此便开始神志不清。

只是她还记得每年春天都会摘下满树的梨花,酿制一坛梨花白,埋在梨花树下,说要等着老头子打胜仗后回来喝她亲手酿的梨花白。

我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了一下,难怪在这个学校待了将近六年,从本科生到研究生,这棵梨树就从来没有结过一个果子。

“我妈都神志不清了,怎么可能会酿出正常的梨花白?不过啊,我也只能由着她了,毕竟她没几年可活了!”

宿管阿姨最后的话在我的心里投下了一块石头,激起千波浪花。

对啊,老太太神志不清,已经没几年可活了,可为什么还要惦记着那坛梨花白呢?

临走的时候,宿管阿姨又提醒我,说老太太老年痴呆已经很严重了,估计下次我来的时候,她可能已经记不得我了。

我点头,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

秋天梨树叶子落尽,来自西伯利亚的冷风一吹过,冬天就到了。我惦记着老太太的身体,偷偷去到那棵梨花树下,想看看能不能见到她。

踩了几次点,终于在一个下雪的早晨看到了她蹒跚的背影,颤颤巍巍向梨树走去。

我担心她摔着,赶紧上前扶住她。老太太僵硬了一下,偏过头看着我,半天才呵呵笑着对我说:“小伙子,你是来偷酒的吧?走,老太太带你喝酒去!”

我哭笑不得,老太太确实已经不记得我了,可老年痴呆忘记了那个晚上的她,还是会叫我小伙子。

唉,这真是一个不懂事的老太太。我由衷地叹息道。

我搀扶着老太太站在梨花树下,两人一起仰头望去,飞雪积压在树枝上,像是怒放在满树枝丫上的梨花。

老太太又呵呵笑了,“今年的梨花开得真好,又可以给老头子酿一坛好酒喽!”

我不说话,在一旁附和着笑了。或许她看到的,根本就不是这满树的梨花啊,而是当年和爱人一起在树下酿酒的场景。

最后是宿管阿姨将老太太带了回去,临走的时候她告诉我,说等老太太百年归去之后,她就要离开这个学校,回儿子家安享晚年了。

这一刻我才恍然意识到,老太太的女儿,已经是和她一样的老太太了。

可是她还在等啊!

我偏头望向梨花树枝上的积雪,一阵风吹过,树枝抖落下一片又一片的飞雪,像是漫天飞舞的白色梨花。

我忽然感到一阵寒意,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转身离开了梨花树下。

春天收假回学校后,我没有在东园女寝看到宿管阿姨,当然也没有看到老太太。

只是院子里的那棵梨花,开得比往年还要茂盛。我明白这一切是什么原因,刮了一下冻得有些冰凉的鼻头,一转身就红了眼睛。

秋天到来后,某一天阿白回来后给了我一个梨子,说是东园女寝院子里的梨树结果了。满树的金黄色梨子,缀满枝头,晃花了所有女生的眼睛。

我不予置否,将那棵梨子拿在手里,不知不觉中泪水已蓄满了眼眶。

泪眼婆娑之间,我仿佛又看到老太太乐呵呵地向我招手,“小伙子,走,老太太带你喝酒去!”

一阵风吹来,吹得我的鼻子有些酸涩,我抽泣了一下,含着眼泪咬下一块梨肉,真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