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不一定要当小说来看。比如毛泽东把 《红楼梦》当历史书看，红学家把 《红楼梦》当谜语大全看。从 《围城》里我看到的是历史和生活。
　　在社会主义的大旗飘荡了许多年后，红学家发现 《红楼梦》预示了封建社会必将走向灭亡，为历史的发生提供了合理的解释。而如果你只看 《围城》，得出的可能是：中国必将走向灭亡。
　　在我们小组讨论的时候，有人提出：在国难当头的时候，大多数人表现的是爱国多，还是自保多？《围城》给出的答案是：沉默的多。以致又有人开玩笑说， 《围城》可以改名叫 《沉默的大多数》。
　　除了零散的细节，丝毫看不出这是战争背景下的故事，似乎对于故事里的人，战争并不存在，至少不比柴米油盐更值得关注。如果故事的主角是普通百姓或许还没什么，可是是一群知识分子，并且作为大学老师，还应该是高级知识分子———一个被认为是国家希望的群体，他们关心的只是自己的生活———并且关心生活而不懂生活。
　　几十年后，中国不仅抗战胜利，而且日益繁华———可见 《围城》并非当时中国的全部，这当然与方鸿渐们毫无关系。如果说有关系的话也是如果没有他们，中国省下些资源，或许会更好些。创造历史的总是小部分人，所幸中国地大人多，甲午战争后的十年里，中国有10万留学生东渡日本，这里即使只有十分之一后来成为国之栋梁，也有一万人。方鸿渐学成归来已是1937年，是时，五四已过近二十年，当年热血大学生也刚是不惑之年。旧人未去，新人方出，可喜可贺。
　　说到知识分子，当时的中文大师可分三类：一是创作派，专心于文学创作，如林语堂、张爱玲等；二是学者派，专心于学问研究，如钱钟书、季羡林等；三是思想派，专心于国、民思想之建设，如胡适、鲁迅等。放在今天的时代，前两种无疑是伟大的，然而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他们与方鸿渐等人并无区别。他们是沉默的，国破当前，还在风花雪月、之乎者也，他们至少“于家国无益”。钱钟书在 《围城》里讽刺方鸿渐们的不学无术，但许多人的有学有术又高出多少？写不学无术的方鸿渐们何尝不是在写博学多闻的大师们？
　　《围城》里是方鸿渐们的沉默，历史也像这座围城，大多人在历史里沉默，平民到知识分子，再到大师。这种沉默的来源，或许可以套用鲁迅先生的话———历史之前，他们只愿当麻木的看客。有些人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那些忧国忧民的年轻人总爱以为全中国的人都像他们整天想着治国平天下。这样的事实会让有些人消沉，他们大多选择远走他乡，有些人愤怒，比如陈天华、谭嗣同。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所幸我们的历史还有那么些爆发的人。
　　赵辛楣说方鸿渐： “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看到这句话，我想到的不是方鸿渐，而是 《围城》里的生活：生活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一切尚停留在人们想象中的事物总是美好的，而从想象走入现实就像演员走下戏台，脱了戏服，去了妆，什么都不是。譬如婚姻，想象中该是如何浪漫、郑重，结果却是 “可见结婚无需伟大的爱情，彼此不讨厌已经够结婚的资本了。”事实上，能彼此不讨厌已是万幸，苏文纨想到曹元朗的 “孕妇的肚子贴在天上”一阵厌恶，最后还是成了曹夫人。不过男人女人一开始相处，要不喜欢要不讨厌，要做到中间的不喜欢也不讨厌实在是困难。而在后来长期的相处中，由原来的讨厌上升到不讨厌几乎没有，由喜欢下降到不喜欢倒是常见，因此 “彼此不讨厌”大多是喜欢久了的结果。
　　喜欢或讨厌总能产生些许活力，只有不讨厌是沉默的， 《围城》里展示的也正是这种不讨厌：人们说不上热爱生活，他们的存在状态仅是活着；也说不上讨厌生活，他们有的时候还很开心。他们过得不昂扬也不沮丧，不积极也不艰难，沉默着一日又是一日。
　　沉默首先来自平凡。
　　看完 《围城》，心生一个疑问：像方鸿渐这样全无用处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喜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他虽然全无用处，但已经是优秀的了，因为其他的大部分男人比他还无用处。激情来自卓越，如果身边都是方鸿渐和还不如方鸿渐的人，这样的生活如何能不沉默？
　　平凡总是从甘于平凡开始的，《围城》是由一群没有梦想的人组成的。在我的印象里，许多文学作品喜欢表达一个充满激情与梦想的年轻人如何经过岁月的摧残变得沉默，可是 《围城》里至始至终都是平淡的，那些人如果从20岁直接跳到30岁、40岁也不会有什么不适。日子毫无用处，沉默中，10年或者20年都只是一个数字。人们不会在茶余饭后想想10年后的样子，他们过完今天过明天，然后后天大后天，柴米油盐、结婚生子。偶尔高兴，偶尔悲伤，恍然而逝。
　　沉默还来自琐碎。
　　《围城》里是有故事曲折、有人物冲突的，但这些曲折、冲突是不沉默吗？不是，所有的曲折、冲突都来自琐碎的事情，饮食男女、人情世故。当然饮食男女、人情世故也有不琐碎的部分，但 《围城》里都只讲其中琐碎的部分，因为它讲的是最真实的生活。许多故事的喜欢从诗意开始，然后回归生活，最后在琐碎中收场， 《围城》却通篇琐碎，诗意的向往从来不曾发生。
　　琐碎来自生活本身。
　　我们每个人对诗意或多或少都有过想象，但它也只存在于想象中，几乎没有人在现实中实践过。正因这种差异，那些偶像剧、励志书会那么受欢迎。人们喜欢夸大诗意的分量，事实上在大多人的生命中它是不值一提的，就像 《围城》里的人们。
　　王小波说：一个人仅仅拥有一生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一生是琐碎的，唯诗意以致远。生活本身，柴米油盐是不可缺的，但不足以成为我们的追求。诗意应该是追求的全部，但毫无疑问，它是生活的小部。因此面对人生的时候，绝对的诗意或绝对的琐碎都是不对的，而应该是：追求诗意，享受琐碎。
　　人们总说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许多作家也以这样的标准来写作，因此如果你想从文学作品里了解真实世界是非常苦难的。 《围城》源于生活，但它并不追求高于生活，里面的沉默便是你我身边最真实的世界，最真实的历史和最真实的生活。
　　这是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