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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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冰糖柑

    爸爸突然寄来一箱冰糖柑。收到快递信息时,我还以为发错人了。正犹豫去不去领,就想起前几天他在微信发来的照片。三三两两圆润的金黄,小巧玲珑地缀在大片疏落而浓稠的翠色里。是记忆中的冰糖柑。辛苦搬到寝室还没歇脚,我便熟练地拿刀划了十字,好一阵狼吞虎咽。回了句“已收到”,我继续“大开杀戒”。爸爸发来一句“外公种的”,顿时震得我放下“屠刀”,随即因这无意的一击百感交集。
    记忆里,外公有许多柑树,从哪到哪已记不太清。但那一片金黄却晕染了整个童年的秋天。放眼望去,林海碧波闪碎金。每年秋末去外公家住时,我就像条小尾巴,成天跟他摘柑子。外公戴着草帽,顶着日头,一手托着人字梯,一手钳着一大一小两把剪子,不紧不慢地走前面。他时不时回头看看蹦蹦跳跳的我,仿佛看透了所有的小心思,不说破只是冲我笑。果然,还没剪几次,我便又是嫌高又是没力气的一个劲喊累。最后干脆坐下来蹲守剪好的柑子,逮着便就地开吃。这时外公就会从梯子上下来,口是心非地边帮我剥,边佯装责备:“唉,就晓得你跟着来又做不了事。你硬要讲做得了,做得了。还说帮我,你要是再来一次,只怕把我柑子吃完了!”
    我的外公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土地是他割舍不掉的血亲。还算高寿的一生中,一直本分地守着几块田的小菜和门前那片果林。土地人忠厚勤快的基因在他身上贯彻落实得很彻底。外公就像一根扁担,肩上总有一两块仿佛天生就凹陷的地方,不挑点什么就会习惯性的不舒服。他起早贪黑,只有醒得早才看得到他挑着两个满满的恭桶,手握一根黑胶大长瓢,像守卫疆土的战士似的,精神抖擞地去地上浇肥。
    到赶集那几天,他就改挑两担沉甸甸的冰糖柑。带上或红或蓝或黑或白的塑料袋,提了秤便向夜色深处走去。有时生怕赶晚了抢不到好摊位,干脆随手扯一把就出门快走。一杆黑色老称就随意躺在一堆花花绿绿里。他不怕别人笑话,却不知道顾客只爱去干净整洁的摊儿。像这样做生意的门道,他就算懂了也不会顾忌。就像明知道自己年岁大了,不适合高强度的劳作,偏就听不进劝,反而越干越来劲,仿佛在倔强地宣告:你看!我真没老,真的!
    人说多子多福,外公几个儿女确实很有出息,但他一年愣是没住过几回套间。子女一提接他来城里住,就遭到坚决抵制。城里规矩多,木地板不套鞋套就要换鞋。而他只喜欢趿着裹了泥的军鞋,痛快自由地吐痰抽烟,看看田里的长势溜溜圈。
    出殡那天,我正艰难挣扎着冲刺高考。没去成也没多大感觉。正如听到他走时,也就错愕地愣了一下,又继续赶沙场似的扒饭。有时感情慢热起来,连我都觉得自己冷血得可怕。高考考完我也没去坟前看他一次,整日沉浸在计划解放后的各种旅行。也曾一时脑热,想仿效古人聊表寸心,用拙劣的文言文写篇诚挚的祭文,现在早已不了了之。
    小时候,我老觉得外公长得不好看。脸颊内凹还尽是皱纹,皮肤是水彩笔里没有的褐黄,脑袋上不是草帽就是比我还大的黑色鸭舌帽,手里还经常捏着烟。和电视里的老人完全不一样。吃着有大片黑斑的冰糖柑,我想起那张日渐模糊的笑脸,只觉得又酸又甜。
    时光真的太久远了,回忆里满是一片风蚀的荒芜。细节和图像轻易地被模糊、被抹去,令人反复质疑记忆的可信度。为了证明印象的真实性,人们不得不寄希望于旧物作为唤醒的契机,努力还原残破的历史痕迹。与外公相处的漫长时光,被时间压缩成单薄的碎片印象。一切旧物也连同那方破旧的土砖屋,在岁月的洪水里消失得一干二净。物是死的,幸而树还活着。我无比感激还能吃到记忆中的冰糖柑。虽然再没有外公的气息遗留其上,但那份甘甜可口将承载着我自以为并不炽热的思念一起,构成每一个秋天最令人心动的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