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 在 瓜 田 里 的 故 事
西瓜不是老家特有的,却也是远近闻名。你如果问我我家乡的瓜甜不甜,我只能老实的像小贩一样,向您吆喝一声:瓜嘞,瓜嘞,珠城甜瓜,不甜不要钱唉!
皖北的西瓜大都是红瓤的,火红火红的那种,瓜的汁液更像是鲜血,每一滴的滴落就像无数的红细胞从皮肉中的脱离。皖北的西瓜是甜的,甜甜蜜蜜的那种,瓜的水分充满着甜气,弥漫空中而久久不散,故此总是遭到蜜蜂彩蝶的光临。每一年西瓜都会吸引各地的商贩争先前来购买,天南海北,络绎不绝。有的时候从上至下俯瞰,人群的涌动,拖拉机拉动的绿色的海洋,犹如一幅清明上河图,只不过少了些都城的繁华与热闹,有的只是乡村的踏实与朴素。
西瓜孕育是从二月份就开始的,而皖北人的习惯是赶早,有的可能会更早些。皖北的二月天还是天寒地冻、万物死寂,空气中没有一丝水分,然而可爱的皖北人有着自己独特的智慧和勤劳。
在每年的腊月末尾,冬麦早已经种下,且冒出了些许的嫩绿,大地上除了绿色便只剩下已经翻耕好的灰棕色,嫩绿与灰黄相互交应,像是
喝多了的老秀才与穷书生,醉醺醺地互相倾诉着人生的种种怀才不遇与苦楚,却突然激情高昂举杯表示此生不变的理想与初衷。这种绿是成堆成堆的,与其说灰黄如癣疥,不如说绿色如海洋,淹没了一切的海洋。平原坦坦荡荡,一马平川,就如同当地的传说——这土地是天上的神马儿翻出来的平原,留给可爱的人耕作。
腊月开始,母亲就跟着父亲一起起土,每次卸土都会自然堆成金字塔的形状,这时我和姐姐都会被拉去做苦力。先是用手舀起半捧土,然后放入袋中,装得实实的,像一个小胖娃一样圆圆鼓鼓的放下,弯腰驼背,然后继续重复上一个动作。一天下来,让人觉得天旋地转,浑身腰酸背痛,不知舒服是何物。
土样以碎土最佳,以土装塑料小袋。这种小袋长宽大约八九公分,而土也以宽松的土壤最好,根据育苗的多少选取土量,一般而言,一立方米的土就足够当年所需了。当然在此之前还要在自家的田里选取这样的土。当地还有不少松散的黄土,但不会被选用育瓜的土壤的,因为即使加了少许的肥,苗还未到植入大田前就已经会奄奄一息了,甚
至完全枯黄,会陷入不可挽回的死态。当然,这是一种经验,经过岁月的堆积,时光的磨砺,却不知不觉间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生于这块土地上的老农民,而且这一养,就是几千年,它跨越沧海,流经桑田。记得小时候我不止一次问父母那一辈为什么如此,然而他们总是对我莞尔一笑,现在回想起来,他们那挂在嘴边的笑意,似乎是看透了历史沧桑的笑容,不知何其放达,不知何其宽广,不知何其平静。
其实最让人欢喜的还是嫁瓜(就是以葫芦为根本,瓜苗为嫁接的育体)。这个时节家中会请上不少亲戚长辈过来帮忙,不少同岁的孩子自然会跟着一起过来,我的年龄小,自然帮不上什么忙,于是这就是我最欢快的日子。棚外与其他孩子追打嬉闹,棚内大人们则手里操着刀片,小心地切开葫芦幼苗,而葫芦像一个开完刀的病人,从中间被一劈两半,十分脆弱。将西瓜苗底部根系切掉,如呵护宝宝一样将其削尖,把西瓜苗底部放入葫芦切片之间,小夹子轻轻夹住,慢慢地放下,犹如一把宝剑终于入鞘。有的瓜苗会顺利成活,有的却会因为葫芦的不相适应而死亡,而
死亡的植株会成为葫芦幼苗,在人们栽种的时候便会被胡乱丢弃,即使是顺利的把根扎在了地表上,也会由于碍眼而被主人无情地拔去,优胜劣汰,亘古就是这样且一成不变,与其说是自然的选择,还不如说是失败的惩罚。
大概在一个星期后,瓜苗就会圆嘟嘟地活下来,再选择一个合适的时节把它移入大田,不久之后生出新根发出嫩芽,开始瓜这一世开枝拓叶的最重要的一笔。然而人却也不能因此而闲着,还需要人力摘除葫芦的枝叉以防止其与上半部分的瓜苗争抢养分。接着是时间的流逝,生命的成长,一阵春风,一次呼吸,一场命运的交换,一俯一仰,于天地间繁养生息。
在旧时节,老家在大概是五月份的时候就开始在自家瓜田里搭上一个草棚子,这种草棚极其简单,而且是搭起来临时准备着的。夏日里,每天夜晚父亲都会一个人躺在棚里的闫床上(一种由粗绳编制而成的床,为矩形且一共有四个角,每个脚有一个棱柱,和动物的四肢差不多。绳则选择粗细合适的编织,一共一横一竖两层),就静静地躺着,烦闷时到旁边瓜地里面跟邻居
唠唠嗑,谈谈家常里短,渴了就摘一个西瓜随便找个地儿砸碎,就用手掏着吃,那时候的父亲很平静,活着的很惬意,没有那么多的琐碎事。
每天傍晚我都会去给父亲送饭,月黑风高,偶尔一阵寒风吹过,让人浑身寒意绵绵,再加上四周高坟林立,如同星星一般随便地洒在这里或者那里,总是让人觉得有些许的怯意。而当我靠近棚子的时候心会突然地平静下来,因为大多数时候父亲一定会在那里等着我,我不知道他是故意为之还是无意等待,不管怎样,在我快要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我能感觉到世界的平和与安详,静谧与温暖。
其实这种草庐的搭建实属是传统,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一则是防止偷瓜贼,二则是方便照看田地。而在我们当地,如果是路人渴了,无论在谁家的地里面随便摘下一个瓜是不算偷的,更不要说是贼了,真正防范的是那些拿着口袋来田里面的人。毕竟数百年来或者更久,瓜都是当地人的命根子,他们倚仗它而活命,它倚仗他们而传承,从来未变。动乱的岁月人们为了活命,保存自己辛苦耕耘一年的财产,不得已出此下策来抵御人与人之间的侵
害。嫉妒、偷窃、贪欲、痴念这些人本性里面带出来的东西,总是让人难以理解或者琢磨,不过如果它发起威来,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大概六月份瓜就开始上市,全国各地的商贩都会集中在一个叫做石湖西瓜大市场的地方,挑选自己中意的西瓜。价钱合适农户们便会将自己满满一车的西瓜给他们,而他们往往也会满载而归,在另一个地方,拿着叫卖着人们劳动的成果:西瓜,西瓜唉,珠城西瓜,不甜不要钱唉!
最后大概在七月中旬,一场夏雨后,瓜的秧子开始陆续地死去,先是枯黄,然后是干瘪没有一丝水分,像一场结束的爱情,虽然遗憾和痛苦,但是满是甜蜜。终于这瓜还是像一个老人一样,慈祥地向时间笑了笑,招了招手,然后平静地离去。它的死掉了的枯秧子会随着时间而成为土地的一份,真的是一点都没有留下。
虽然现在岁月不再动荡,时节不在流浪,人们也不必再守候在瓜田旁边,然而总觉得对瓜有着一份深沉的情感,不知道是父亲的还是我的,又或者是我们两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