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 子 如 梅 兰
她叫昔梅。
1931年的初春,江南湿冷的北风吹得单薄的窗纸呼呼作响,冰冷的土屋里刚出生的她哭得很费力。在大山下的农家,她艰难而乖巧地成长,伴随她的是令人无望的生活压力和超负荷的家务劳动,还有陈旧、刻板的封建礼数。即使有想过,她也知道自己是无力改变的,已然残酷的现实和不容幻想的未知命运,于她只有接受。
有一天,母亲给弟弟缝制了一个麻布书包,她在一旁埋头捶打晾晒好的油菜籽。失落,只是于事无补的奢侈。曾以为,如果她往后有好命,还可以嫁个宽绰人家。但老天也没有顾得上她。十岁那年的春天,有人来提亲,她躲在门后不敢吱声,亦无法想象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另一番人生。很快,母亲为她添置了大红的嫁衣,那可是她有生以来最奢华的服饰了。然后,裹上几件换洗衣服,嫩生的她便出嫁了。后来,她和她的儿孙聊天说,有的童养媳,六岁就去了夫家呢。对于她感到侥幸的种种,她永远那么宽容和谦恭。
无需提爱情这样遥远的字眼,她只有无尽的义务,顺从苛刻的长老,体恤与她一般大的丈夫,辛勤劳作,再生育抚养。在纺纱机旁,她度过了无数个炎热或者寒冷的深夜;养到三岁的长子,因病夭折……生活可以给予人的磨难,总是超乎人的想象。
岁月在她的世界里缓慢前行,但它们终于远去。她就一直那么安静地活着,勤俭持家,悲天悯人,祭祖拜佛,她常说的几个字是将心比心,不断地用对亲人的爱驱赶着心中飘渺的哀怨。而当昔日笨拙地掀起她头盖的少年变得白发苍苍,艰难拉扯大的儿女也已为人父母安家乐业,步履蹒跚的她依然停不了操心,她甚至开始喃喃地表达自己的牵挂与不舍,以惯有的卑微方式,那些深重的恋念把她佝偻的背影驼得更弯。
她叫咏兰。
2009年的清明那个阴雨纷纷的早晨,她永远地离开了。儿孙的哭喊被深灰的天空压得很沉很沉。追悼仪式是隆重盛大的,灵堂前吊唁的人排起了长队。如那祭文所歌咏,她的一生坎坷不平,于一个地道的农村女子,足够用传奇来形容。
那是战火纷飞的年月。1937年,父母带着襁褓中的她和四个兄妹惊恐地逃生。留学归来的外祖父因被误看成特务,中弹而亡。漆黑潮湿的山洞里母亲病倒离世。从山洞中出来后,原本就贫潦的家中已空无长物。小小的她扫视着面前的一切,忙乱的双眼都来不及哭。然而悲剧并没有落幕,刚到三岁,父亲也弃她们而去。她和兄妹们蜷缩在一起,惊栗地颤抖。
她们再无依靠,唯有用自己的双手种植蔬菜,大豆,苎麻,在收割过的稻田里拾穗,在涨水时的沟渠里捕鱼。待到五岁,她央求哥哥带她去了向往已久的私塾,先生极其严苛,但他同意他们每年收了大豆再来抵交学费。欣喜的她忘记了所有忧愁,在烟熏得睁不开眼的炉灶旁把功课背得滚瓜烂熟。她一边自学断断续续念完小学的课程,之后为了支持哥哥的学业,她主动退学了。
终于有一天,这个多难的国家迎来了解放,这让她们热血沸腾。她与志同道合的青年一起组织社团,自办小工厂,18岁的时候,她在鲜红的党旗下郑重地宣誓。从那以后,她就扎根在了基层,为了乡亲们的忧难奔走不停,而三十多岁的丈夫病危的时候,家中却只有不到三块钱。在病床前守了一个多月后,丈夫留给她的是抚养三个孩子的重担。她默默吸了一口烟,硬是没有倒下去。往后有过很多离开基层晋升的机遇,但她都选择了放弃。她说,唯有脚下的土地才让她踏实。
一直到近七十岁,她才正式退休,疾病开始困扰她单薄的身体。她自己有规律地吃药,每天把头发梳得很整齐,穿素雅的新衣服,带着老花镜读报,给灾区捐款。她从不敷衍生活,也不埋怨命运,对他人和自己,她亦同样尊重。
她们,是我的祖母和外祖母。在她们看着我长大的同时,我也看着她们老去,甚至离去。很长时间里,我喜欢祖母的温柔善良,但不喜欢她的守旧拜佛,不喜欢她过分谦卑。而对外祖母,我敬仰她的坚强勇敢,知书达理,但她有时候严厉的模样,也让我心生怕意。然而,就是这两位普普通通的老妇人,用她们作为女子坎坷的一生,教会了儿孙们,特别是女儿、孙女们,最朴实深重的哲学,那便是对他人的善良,对自己的尊重,对生活的坚忍,还有对社会的责任。
明天,就是第一百个国际三八妇女节,感念这特殊的节日,拾掇起记忆深处的文字,献给千千万万个似祖母和外祖母的劳动妇女们,以表敬意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