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缩在灶中的炉火旁,黝黑的双手在裤子上擦拭了几下,从口袋中掏出热馒头。因为放在口袋里过久的缘故,馒头变形得十分厉害,便被他几下塞进了嘴。双手又在裤子上擦拭了几下,他慢慢地往炉子里填了把柴,炉上蒸的是婚宴用的白米饭。
天空的尽头染上一片鲜红,大地的角落窜出一帐红火。亲朋好友同聚一堂,举酒相庆,共辞琴瑟之欢,夫妻行合卺之礼。轰天的炮仗声响起,代表了婚宴的开始。一道道佳肴美馔被端上桌来,筷子在桌上来回地移动。人们下筷之余,赞美着新郎的俊秀,新娘的俏美,男貌若潘安,女形似闭月。这样的热闹回荡在家兄的喜宴上。
我悄悄地逃出盛宴,来到后院想冲淡身后那片嘈杂。偶然的一瞥,看到一个身影在后院烧火,火光照亮了本来漆黑的后院,也照亮了他的脸颊。随着火光一次又一次地窜上,我才大概看清了他的面貌:发上留带着几根枯干的麦秆,额头上刻着一道深深的印痕,脸上是灰暗遮不住的憔悴,皱纹如丝般布满了脸颊。偏浊的双眼,茫然的眼神被钉在眼眶里,注视着火苗一次次地掠过眉梢,一晃一晃的火舌映得他龟裂的皮肤泛出一层黯淡的紫色。
我有些生怯,不敢走向前去,只是远远地瞧见他偶尔为炉内添柴,耳边传来火焰吞噬枯柴的噼啪声。在这大喜的日子,他没能去庆祝,没能去道贺,仿佛被世人隔绝在外,甚是冷清。屋内的喧哗似乎没能打动他,他只身坐在黝黑的木凳上,眼中充斥着苦涩。
伫立许久,后院的清风明月给我带来微微的寒意。只听一声柴火撤出炉子的声响,他缓缓抬起烧好的桶饭,忽然看见了我,给了我一个苍老而又憨厚的微笑。我不知如何是好,也只回了他一个简单的笑容。水珠缓缓聚集在桶的外壁上,而汗珠却遍布了他的脸庞。一桶桶的米饭被装进扁担的托盘上,用他宽厚的臂膀扛起。他径直向前院走去。这时,若仔细看的话,能在这黑色的世界里,看到他眼睛里的阵阵微光。
“老陈,饭放这里吧。再去烧个十来桶,今晚就够用了。”一个厨子吩咐完,便去忙自己的活去了。有几个端菜的伙计回来,与这些厨子吹嘘起来,聊至兴头,总是在推脱之后接受双方的烟,端起刚起锅的菜肴,扬长而去。偏偏只有老陈,每次端饭过来,有的只是下一次的活,连回敬的一根烟都没有。
“哦,好。”老陈木讷地放下肩上的担子,傻愣愣站在那。他的视线直勾勾地放在了人们欢喜的脸庞上,想努力探进人们的世界里。孩子们是永远坐不住的,在桌间打闹起来。忽然,有个孩子撞到了他,倒在地上。老陈刚弯下腰去,想扶孩子起来。孩子的母亲却抢先一步,从地上抱起孩子,连老陈的脸都没看一眼,留下了一句孩子皮,便离开了。大人们享受着佳肴,沉溺在喜庆的氛围之中,从不去注意老陈,只是不断夸赞今天的米饭。
老陈呆在原处,深深凝望着帐内的景象,扁担也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他似乎是里外世界的摆渡人,在里外之间来回徘徊,向里面的世界送去一个个过路人,而自身却无法融入里面的世界。
“老陈,愣啥啊,快去烧火啊!”厨子拍醒了傻愣着的老陈。老陈缓过神来,从地上捡起扁担,轻拍了几下头发,掉下几根枯柴,拍了拍身上的炉灰,低着头向后厨走去。走到半道,老陈回头,看着帐内灯火通明,眼中却没再亮起那簇微光。他摆过头去,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回炉火点亮的小角落。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奶奶说,村中有一个烧火人,专为红白喜事烧白米饭。他总是蹲在烧火的角落,不断将烧好的米饭抬到帐前,然后折回,如此反复,直到人们渐渐离席。因为他烧出的米饭颇受人们喜爱,所以过红白喜事的人家常请他去烧火。眼前的这个人应该就是奶奶嘴中的烧火人,仔细算来,他已经独自烧火烧了近30年。这30年里,他总是孑然一身,为数不清的人家烧过火。而他的名字只是一个简单的老陈,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一块带着火星的柴从炉内蹦出来,打在老陈的脸上,老陈的脸色丝毫没有变化,大概是他习惯了这种忽然窜出的火星。
刺耳的烟花爆炸声不断从天空传来,喜宴进入了尾声,人们接连离席。老陈熄灭了炉内的火,包装好自己的扁担,缓缓起身,随着人潮,悄悄离开。
路上,老陈从袋里掏出几个还带着余温的馒头,咬了起来。咬着咬着,老陈的泪水在这烟花雨中慢慢流下,泪水染上了苍凉的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