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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封里的记忆许明观


  那一年,1978,录取我的叫浙江师范学院湖州分校,三年后发我证的已改名为嘉兴师范专科学校。
  四十年后的今天我又翻出了当年两个已经泛黄的旧信封。第一个信封———邮戳:1978.10.12里面已没有了信笺,只夹进了一张发票,一张按现在税务视角看来不规范的收款收据———还是借用 “湖州师范学校”的———那是我报到注册时所缴的代管费发票,显然是我暂存进去的,不料这一 “暂存”就是四十年。薄薄的纸片已经有点发脆,我小心地展开,字迹微化,纸面皱褶,颜色泛黄,令人有一种出土文物的感觉。
  我当然是想找那张曾经改变我命运的录取通知书,想要看看它当时的容颜与今日的模样。可翻遍所有的收藏,就是不见其踪影。我已经记不起那通知书的纸质、颜色、版式与具体词句,但想来也必然是 “***,祝贺你已被我校录取!请于*月*日持本通知来校报到注册”之类的套话。
  但这 “套话”对当时的我与我家而言,是何等的重要!
  我出生在那个勒紧腰带的艰苦年代,出生在一个典型的“工农相结合”的家庭。住在镇上,户籍随母落在镇郊的农村。高中一毕业,便硬着头皮跟母亲学做农活,从小习惯了城镇生活,农村与农活令我既新鲜又不堪。于是“双抢”一结束,便报名参加高考。高考揭晓,全镇共计考取三人,我忝列其中,终于换来一纸通知,才下泥塘,又上学堂,算是真的跳出了 “农门”———那年,我十六周岁。
  那时的十六岁,纯真幼稚,不懂前途,不懂国家大事,甚至不知道大学还分重点与一般,本科与专科,只要是考上了,便能逃离农村,便能 “草鞋换成皮鞋”———虽然,我的第一双皮鞋还是父亲的旧鞋———那年月,皮鞋如同手表、收音机,是高不可攀 “奢侈品”。
  那是改变我命运的通知书啊,可怎会遍寻不见哪?我凝望着那横陈桌上的空壳信封。上面的字写得很漂亮,令我想起进校后传达室门墙上那块小黑板上的粉笔字。那门卫老师傅貌不惊人,一口湖州腔调,粉笔字却如书法佳作般的漂亮,颜筋柳骨,龙蛇飞动,写着谁谁谁有信件,谁谁谁有包裹,每每引得我驻足欣赏,继而叹为观止:大学到底是大学,连传达室也藏龙卧虎,估摸着此人极可能是一个大隐于市的 “扫地僧”。收信人地址不是我家的住址,而是当时我的户籍地,可能是从所填档案表上摘来的吧,可邮递员还是将信件直接送到我家———全镇只有三人考取大学,镇大街中心红榜贴着, “镇上谁人不识君”啊?又都说圆珠笔不能长久保存,可时隔四十年,它还是笔画分明,字迹清晰,不糊不花,只是封面熟皱,泛黄暗旧,一如它年近花甲的主人,鬓发斑白,面容沧桑;顶上发脱,成了全身上下唯一的一个 “亮点”。信封的下角,还有一枚挂号小票,默默地锁定在那个年份。
  我终于再次跌进四十年前报到前后的那段时光漩涡里。
  因为父亲在杭州工作,得以多次到过杭城,但除此之外,便无世面可见。“湖州”这地名听说过,概念里凡带“州”字的都是大城市。因为平湖到湖州只有一班长途车,小镇上的轮船赶不上点,报到的前一天,母亲便用一根小扁担挑起我的行囊,一头是被褥席子,一头是一只大网线袋,兜起一只搪瓷大面盆,里面塞满水瓶、衣架、杯子等日用品,提前一天坐轮船到平湖城里,在亲戚家借住一晚后再把我送到车站。班车早已等在那里,顶上堆满了行李,用网状绳线罩着。我挤上早已人满为患的车厢,勉强有个立足之地。同行的应该大多也如我一样前往湖州报到注册的新生,只是由于时代原因,年龄参差不齐,彼此陌生隔阂,所以此时也暂时形同路人。就这样一路西行,挤挨在人堆里,两个多小时从起点一直站到终点。然后一辆百年旧邮车似的老式闷罐汽车将我们这群人接到人民路校内,然后便是报到、注册、缴费。
  想到这里,我猛然醒悟:那通知书必定是交给报到处了———那是报到的凭证,也是人生新征程的介绍信。那一纸通知书,从湖州飞到平湖,又被我从平湖原装带回湖州,过一过手又交了上去,那 “浙江师范学院湖州分校”的信件从此成了一只空壳信封,默默地在我的信函纸板箱里沉睡了四十年。四十年后的2018年5月,我以校友的身份参加又改名为 “湖州师范学院”的母校60大庆,我端坐在会堂感受她越活越年轻、越活越强健的模样与活力,我想,在她华丽辉煌的校史馆里,恐怕是不会有40年前那批收交的于考生很重要于学校不重要的录取通知书的。
  人生并不是每个片段都需要珍藏,许多时候于个人充满回忆与不舍,不等于有普世的留存价值。敝帚自珍,我收藏这曾经盛放人生希望的那只空壳信封,如同收藏着自己人生历程的划痕与节点,虽然陈旧模糊,细细回味,还是宛然在目。第二个信封———邮戳:1978.10.27我真是好奇怪:仅时隔两周,怎么连着寄有两封信件?
  从第二个信封里抽出的是两张薄薄的油印纸,一张是 “新生入学通知”,第一句话是 “本校订于十一月十九、二十日两天报到注册”。这个 “订”字显然是“定”字之误,中文专业发来的通知居然有错别字,可见当时招生之仓促,也许是临时工弄的。第二句话是 “新生除按上次发给的 《入学通知》中有关规定办好各种手续外,书簿、讲义等代管费再加收五元 (共收十五元)”———这第二句话终于解了我心中之惑,原来这是一份补充通知,通知具体的报到日期与代管费的 “涨价”信息。
  另一张是 “新生入学须知”,诸如建议 “带全生活用品”, “办好购货证、副食品卡及有关票证的转移手续”,并要求交 “最近正面脱帽一寸照片三张”等等,这证那卡,很是富有那个时代的生活气息。其中 “暂收书簿、讲义等代管费10元”一句终于令我想通了所有细节:原来这张 “须知”应是与录取通知书一起先寄出的,因成本上涨,两周后补再发一信,而我当时将两张通知误装在同一个信封里了,这一误就是四十年,以致引出许多无谓的考证。我想,人生中如同这样无关紧要之 “误”实在有很多,因为不重要,所以有时候 “上错花轿嫁错郎”也是不必认真的。
  1978年的“5元”可不是微不足道的区区之数,几乎是一个中等家庭半个月的开支了,那时葱香扑鼻的阳春面6分钱一碗,肥大鲜美的螃蟹不到五角一斤;鲜肉是极难得买的,难得买一次也只是巴掌大一小块,两到三角钱而已。一定是学校怕我们报到缴费时没有充分准备,会发生“五元钱憋死英雄汉”的悲剧,我不禁再次感动起母校的周密与细心。事实也正是如此:涨价的仅是中文专业,因为大一教材比理科多。我翻出朱东润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六册共计8.25元,王力的《古代汉语》四册,共计5.60元,这价钱现在看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可当时掂掂分量是如书般的沉重了。
  淡忘了当时报到的具体场景,只记得依照安排,先搬入校门口左手边后来也曾做过图书馆的老楼。第一夜,几十个人,满满一屋,而且是两个班拼房,年岁不一,性格各异,来自各县市,叽里呱啦,好不热闹。当时自恃读过几册古书,能将自古至今历朝各代皇帝背个八九不离十,但我却碰到了一个同寝室隔壁班的高手,好像姓傅,是个地理通,我们对着地图考他国名,居然问遍天下不打嗝;然后不久又搬到了南边的苏式平房,上下木板叠床,八人一间,后来的班长昊哥也同处一室,他是老三届毕业生,功底好,年长,已有妻小,一段时间老喜欢睡前在床上做俯卧撑,我们戏之 “苦练床上功夫”;再然后,又搬到北边相隔一条反帝路的红楼去了,那楼古朴庄严,好像建于1902年,据说最初是陈立夫、陈果夫的别墅,解放后是嘉兴地委的专署。
  西开的校门毫无高大神圣之感,就像小县城供销社的门面,校园也实在是简陋狭小,我们自嘲这应该是全国最蹩脚的大学了。只有一幢新造的四层教学楼才让我们找回了大学校园的些许感觉。我们781班正在第四层楼,东面的大露台成了我们闻鸡而读、仰望星空的绝好去处。餐厅疑似由旧礼堂改成,没有橱柜,一个个旧方桌上摆满了学生的盆碗;也没有凳椅,排完长队便围桌而食,我们自我调侃是 “当代孔乙己”———可当时也都不觉得苦,因为绝大部分家庭都是差不多的艰苦贫寒。倒是食堂的菜肴令我们意外惊喜:红烧狮子头、糖醋炒鱼块、本土千张包等以前只能在饭馆或酒席上看到的美味现在可以大快朵颐。最令我回味不已的一道菜叫炒酥肠,这“肠”并不真是肠,而是鲜肉为主配馅而成,用腐皮之类的食材包卷成肠状,切成节段,油锅轻炸,再配以各色素菜调味煎炒,吃起来香脆鲜美,令人食欲大增。此菜颇受欢迎,往往长队排到一半,便告售罄,又非天天有此佳肴,有时文明素养不敌口舌之欲,便要加塞插队去抢购了。毕业告别菰城之后,一直无口福能再尝此舌尖美味,想来应是湖州本帮的传统菜,但有几次重回湖州,饭店里也都没有此菜目,探问之下,甚至回答从没听说过,甚以为憾。也许也如那个时代的有些人与有些事,早已时过境迁,自生自灭。
  从那年起,三年同窗结识了虽联络不多却此生难忘的同学,成熟的永昊班长,豪爽的晓力班长,热心的吴嘉,潇洒的裴磊,淳朴而富有才气的国良,诚恳而乐于助人的刘平,会画画的沈开基,会刻章的王永平,会演剧的邵清,四十年未曾谋面的同桌俞大洲,还有一众只可远观而不敢直视的美丽女生们……从那年起,如饥似渴,埋首苦读,恶补文革留下的知识空白,充实被耽误的青春———高尔基说的 “我扑在书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此时才体会到此话并不夸张;也结伴而行,去黄龙洞叩问响石,去道场山探访古迹,去绍兴与莫干山采风,去长兴新四军司令部驻地体验……三年时间,直想读尽万卷书,行遍万里路。
  1978,是我国改革开放的起始之年,于大多数经历十年浩劫的学子,当时能真切感受到的并不是社会宏观变革的纵横排阖,而是国家恢复高考后的个人幸运与机遇珍惜。我们同处一届,年龄跨度极大,印象中进校最小16虚岁,最大36虚岁,我在班内虽不是垫底,也属倒数的 “小萝卜头”。多数人经历过上山下乡磨炼,大部分人都可以说出自己独特的高考故事;有的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家长,有的连什么是恋爱都还懵懂;有的人成熟练达,有的人稚气未脱———那真是一个再难复制的奇特群体与历史景象。
  有时候,我们在上了名校的孩子面前有点羞于提起自己当年的母校,其实1978那年全国610万人报考,录取40万,比例为 6.6%,算起来也应该是“211”以上的档次了。
  泛黄皱巴的信封,像是沉默的历史纸袋,干瘦而又丰盈,虚无而又实在,盛满了781班三年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也盛满了四十年来不绝如缕的无尽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