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湾精魂
父亲说,过去的大沽河带着强劲的生命力,吞噬着河床上的沙土,一路向南,在入海口骄傲地冲撞着黄海。可是现在大沽河比他小时候沉寂了许多,甚至有些地方裸露出了干裂的河床。但我还是发现,当河水奔涌到黄海入海口时,她依旧奋力地张开双臂,拥抱着业已热恋了千年的胶州湾。那些细碎的支流,散落在大滩上,它们填平了空洞的礁石和渔人的脚印,淘尽了最纤细的沙粒,沉淀了海上的、陆上的凋零和生命,镌刻出了青黑色的大滩。
说来十分惭愧,我在海湾地区生活了近二十年。二十年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片青黑色的大滩。直到2016年夏天,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驱车来到了大滩。它在胶州湾的最深处,也沉浸了胶州湾最厚重的生命力。我惊奇地在这里见到了长着后腿的“跳鱼”,它大概有半根指头那么长。在大滩与海水交合的地方,覆盖着一层绿茸茸的海草,半个巴掌大的青壳蟹子在这里舞动着巨螯。这些“小精灵”自然成了孩子们争抢的对象,他们脚步一浅一深,在大滩上艰难地挪动着,青黑色的淤泥顺着雪白的小脚往上爬,直至他们的大腿和鼻子上。头顶的海鸥在风中滑翔,那自然呈弓形的身躯在日光下泛着银光,它故意把速度放慢,在大滩上空打了两个圈子。往东走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在大滩东边停着几只小渔船。船身漆成天蓝色,此处靠近码头,穿着连身防水裤的渔民们带着来自大海深处的腥味,他们丝毫不顾及来往行人的目光,在午后的阳光下露出裸体。海风和阳光拂过凹凸的肌肉轮廓,他们是如此惬意地享用自然的馈赠。这些“天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又“子与子所共适”。这让我想起,李泽厚对魏晋风流的迷恋,他对超然世外精神的追索,但此后这种超然精神几近干枯,我们就再难找寻旷达与超然了。然而,这种原始的自我超脱却在几个裸体渔民身上闪耀起来。自由,是大海为他们开拓的人格,在碧海洪波中激荡起了人的无畏和勇敢。在风浪中的海湾人啊,他们的祖先留在海里,魂魄也留在海里。
不得不说,海湾和大滩给我留下了无数的感动,让我魂牵梦绕,我无法停止对它的思考和遐想。我想象着,在几十年前静谧的夜晚,只有星星和月亮伴着亮黑色的大滩,聆听海浪一进一退的声音。在这里总会有几家深夜未归的渔人,点点渔火被海浪摇曳着。朦胧的月光下大概也会有一个拾蟹子的孩子,他和我见到的在这里游玩的孩子差不多大,只不过海风和日头给了他更结实的身躯,海湾人对大海本能的冷静与勇气给了他对大滩的热爱与亲近。他经历过半夜的海啸,听说过巨鲸的传闻,在海上跟着父亲捕捉梭鱼群,品尝着母亲风干的黄鱼和乌贼,欺负过沙滩上呆滞的海龟。我想,这里还会有一个老人,他就像新历史小说家笔下的边缘人物,来自大滩边上的一个小渔村,在主流历史中被强权话语排挤,于是他再次回到大滩。他亲身经历了姥姥给我讲过的日本人在青岛沙子口登陆,解放战争时期国共两党对海湾地区的争夺,也经历过经济困难时期和十年文革。他饱受苦难,身怀“原罪”。但他迷恋大滩和海,他就是那个长大了的、老去的孩子。他也从小光着屁股出海、拾蟹子,他听过甚至见过巨鲸喷涌的巨大水柱,顺着青黑色的皮肤流进大海。他讨厌猫,甚至害怕猫叫,就像所有海湾渔民那样。他热爱“正鲜”的逛鱼、蛤蜊和海虾。这里大概还会有一条破木船,它本身就是一个故事,就是一种象征。它的红松木船体早被海风和海浪侵蚀殆尽,留下的只有龙骨。在几十年前,那个孩子和老人,就驾着这条破木船,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驶向海湾深处。他们奋力地往东面划,一条孤独的小船渐渐告别了昏暗的地平线。面对风浪的压迫,老人用强劲有力的臂膀灵活地摆弄船桨,他们是如此娴熟。孩子和老人展现了海湾人面对大海时本能的镇静,小船在海浪中灵活地穿梭着。夜幕给大海带来黑夜,星辉落入静谧的海,被细碎的破浪缓缓推开。不一会儿,灿烂银汉就布满海天,海和尚在海面上探出了头,发出一阵响亮的叫声。巨鲸化作流星,龙女为他们歌唱,鱼人对他们低语……来到济南一个月后,我又梦见了大滩。在梦里,我是因为坐反了公交车又来到那里,但我是那样欣喜。站在一个小山丘上,看着陆地、大滩、海水泾渭分明,大滩在阳光下呈现出迷人的亮黑色,而广袤的大海上布满粼粼金光。就在这一瞬间,我感受到了震撼心灵的恐惧。我记得张炜的一部短篇小说里描述过这样一个场景:一位渔人,置身于大海之中,陆地已经消失了。于是整个世界只剩下他跟海水,这时候他自然而然地会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压迫自己,这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来自人对大海,对广袤、伟大自然力的恐惧。海湾人把这种恐惧代代相传,于是我们在渔歌就会听到“龙王保平安”之类的祈愿,在海岛上也会看到龙王庙,在渔人画中看到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形象,只不过这些观音形象早就被剥离了原始佛教色彩,从而美丽得像个渔家姑娘。
我记得一个本家爷爷“寻根”的往事,他在晚年跑遍了胶东半岛,印发了一个简单的族谱。我虽然被这种寻根精神所打动,但其实当我们家族迁进海湾地区时就注定了我们要被来自太平洋的海风“感染”。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不但强调了“血缘关系”,也强调了“地缘关系”,“地缘关系”可以简单到邻舍百家,也可以扩大到一个地区的地域文化。后来,我那个本家的爷爷参与了我们县志的编写,他是否体会到了,这个家族的精魂或许并非来自半岛陆地,而是产生自太平洋上的一股海风,它越过西太平洋、日本海、黄海,最终在海湾地区沉浸。
如何证明这是我们的土地呢?如何证明这是海湾的精魂呢?我倒想引用海子《亚洲铜》的一句话“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