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四日,雨。
沈先生跟着三个水手,经过两天的划行,从湖南桃源县城下来,泊在一个叫兴隆街的地方。天正落着雨,河面一片烟,远山近水,都笼罩在这灰色的雨雾里。
终于船停了,静,一切声音皆冷得凝固。只有船底的水声,轻轻地、轻轻地叹息。
沈先生摆了摆有些麻木的脖子,伸了个懒腰,推开船窗,远山的雪还未融化,点点的泛着白,山下村庄炊烟袅娜轻盈……“老刘。”先生叫了一声老舵手:“今天我请客,叫七老或小伙计上岸,称肉去。”
五十多岁的水手,笑呵呵地接过先生手中的钱,喊了声“七老”。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在船尾会意地笑了笑,拿起钱,跳上岸,消失在雨雾里。船头,十五六岁的小伙计,也哼着小曲烧起柴火煮起饭来,一时,烟子四起。
客人想去烤火,被烟熏得睁不开眼睛,便坐在船舱里写起信来。
“三根杉树一并排,三个大姐一样乖。旁边那两个我不要,中间那个跟我来。”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山歌声。先生太熟悉了,他听得出,这是麻阳人的歌喉。
他笑了笑。心想自己三十一岁生日,在这么一个美的地方度过,真是过得妙!
这一天,按农历,是十一月二十九日。三十一年前,他出生在湖南凤凰一个军人世家。出生时,他叫沈岳焕。大约一九一九年前后,在怀化当兵时,他才改名沈从文。二二零一七年的七月,我由中原返乡,到桃源的时候,正好随着叔父的游轮一起走,从桃源县城沿沅江逆流而上,约三四十公里路程,便到了小镇中心———兴隆街。这是我的故乡。
到兴隆街时,阳光很好,可街上却萧条,马路也坑坑洼洼。水路交通时代已过去,这里仍是山高路远。
在去往夷望溪的路段时,心情却一下子变了。
蓝天倒影在江水里,白云就在水中追逐,绿树便在两岸挥手。就是那些飞翔的大鸟,也能清晰地看得见它们空中的舞姿。
游轮拖一条白色的水线划破江面,但很快就被蓝色的波浪抹平,我站在船尾,傻傻地望着这蓝白之间的游戏。
大约二十多分钟,游轮左拐。但见一山突兀耸立,四面环水,远远望去,像一根巨大的笋子破水而出,山体俊秀奇险,植被繁茂,山顶红旗招展,三栋灰白色的庙宇格外醒目。两岸青山相对出,这江中的“巨笋”,好像和岸边的青山商量好了,硬是生生地挤出一道碧幽幽的水谷来。
这就是夷望溪了。
夷望溪之美,美在水,水色温碧,清澈透蓝;夷望溪之秀,秀在岸,绿竹叠嶂,翠色逼人;夷望溪之俏,俏在石,怪石嶙峋,栩栩如生。有如大象饮水,有似灵蛇吐芯,有像新月探云,有若麒麟戏水……三沈从文先生来过夷望溪吗?
二零一七年八月十七日,我从乡下老家到兴隆街乡政府办事,刚好随游客坐了叔父的游船。叔父说,肯定来过,而且沈先生当年停泊的兴隆街,就在夷望溪老码头。
六十三岁的叔父,从小在兴隆街长大,现在是夷望溪景区负责人。
我们沿沅江而上。苍茫的深谷中,白雾好像在拼命地往上窜,雨网却在使劲地往下罩。一阵云雨,那雾则变得温柔起来,抱着山头,粘着深谷,久不愿离去。
目的地很快到了,叔父向农户借了把雨伞,便带我到了老码头。码头正对着水心寨,如今杂草丛生,一片荒芜。
这就是沈从文先生八十四年前夜泊之地?
见我自言自语,叔父转移了话题。他说,今天下大雨,要不也可以到水心寨山顶去看看的。
不过在雨里,一边望着水心寨,一边听叔父讲故事,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原来,水心寨又叫夷望山,《水经注》有记载,“昔有蛮民避寇居之,故曰‘夷望’。”
据传,南宋时期,汉寿人杨么起义失败,沿沅江逆流而上,发现了夷望山,遂在此安营扎寨,改名水心寨。杨么后被朝廷追兵所杀,杨夫人便在山寨削发为尼。于是,当地民众将水心寨改名为水心庵。
明初,湖广总兵程可立遭朱元璋追杀,逃至水心庵被收留,便削发为僧。 据说寺门曾有一联出自他手:水流山海动,心正鬼神惊。没多久,便又有人把水心庵称作水心寺了。四对于沈先生夜泊夷望溪之说,我始终持谨慎态度。
一是在他作品之中,至今我没发现有关夷望溪和水心寨的记录。
八十四年前,他在兴隆街过生日,给妻子张兆和连写了三封信,也没提及夷望溪或水心寨。《湘行散记》中《辰河小船上的水手》一文,从时间节点判断,就是写发生在兴隆街上的故事。
沈先生整夜与水手们在船上烤火聊天,还花钱请那个叫“七老”的水手上岸玩。如果对就在眼前的水心寨视而不见,或见多识广的水手们避而不谈,不大可能。况且那时候,水心寺庵里还住着和尚和尼姑,文学大师的好奇心,也不会不关注。
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沈从文先生肯定经过了夷望溪,为什么没有写?也许是睡梦中,也许真没留意……如果没有算错的话,沈从文先生至少五次经过这里。
一九二一年夏,沈先生从芷江首次到常德,年底去保靖。一九二四年秋离开保靖去北京,走的就是这条水路。加上一九三四年那次从北京到凤凰来回,一共五次。之后,随着如今的三一九国道修通,先生再也没有涉水沅江了。
可他写得最美的依然是沅江和那些上游的码头,他牵挂最多的也是生活在那里的人们。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黄永玉都还在继续邀他,沿着他文章中写过的老路老码头,租两条小船,再走一次,如何?按照这个计划,黄永玉和汪曾祺将陪沈先生前行。一个说给他文章写生插图,一个说给他做饭烧菜。
随后,沈先生和汪先生相继去世了,留下孤独的黄先生,这个梦,也就没了。往事随风。
二零一七年八月十七日,我决定夜宿兴隆街。
也许是在下雨,大街上没有夜宵,没有商摊,甚至连行人也没有。一个人漫无目的走着,身影被路灯拉得老长。
选家靠江的旅馆住下,推开窗,江面漆黑,一只阳雀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忧郁地歌唱。
雨,越下越大。
虽为故乡人,却不知故乡事,于人于己都羞于言说。可近年,故乡的山与水,人和事却在我心里愈加明朗愈加清晰起来。无怪乎许多远行的游子,文豪墨客,当他们远赴他乡,求学在外时,仍不忘故土。
我想,我也不外乎于此。
(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2016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