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
《迁徙记》,从乡村到城市,一个人的生活变迁录,一代人的精神成长史。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散文奖获得者———作家安宁,七年倾心之作。现节选部分内容,供读者赏析。
自序
我常常想,我为什么会从山东行至内蒙,并定居在北疆这片大地?在此之前,乡村长大的我,从未想过会与草原产生交集。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四处旅行的人,大部分时间,我都宅在房间里,读书,或者写作。但我却一直走到了中国的最北方,体验了零下三四十度的高寒,和夏日草原上万马奔腾的辽阔。我想了很久,最后,将其归之于命运。
人类当然没有鸟儿的自由,可以无牵无挂地,从漫天大雪的北方,飞往春意盎然的南方。我们背负了太多的责任与压力,生命中那些理想的去处,到最后常常成了虚无缥缈的空想。我们囿于一处,如果不是神秘的命运之手在身后推动,前往陌生之地定居,或许,是一件拿不起更放不下的大事。我常常庆幸,大多数时候,我都能坦然面对生命中的变动。从泰山脚下,行至孔子故里,再至孟子居处,而后泉水之城,皇城根下,又因偶然际遇定居塞外,并随家人每年前往呼伦贝尔草原。我不是一个记性太好的人,那些因旅行而路过的城市,并不能浸润我的灵魂。它们常常以浮光掠影、转瞬即逝的模糊印记,从我的生命中消失。唯有最少一年以上的定居,某地的风土人情,才会植入我的记忆,并最终成为生命中的一个部分。
是的,这本书中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我用心生活过的,它们是我人生中的一段旅程。如果不是写作,我很少会对人提及这些独属于我个人的生活。我从最近七年创作的散文中,精选出这些文字,它们大致勾勒了我前半生的时光,从安静田园,到青葱校园,再到广袤草原,每一步,都有沙子嵌入肉体的疼痛。这些疼痛,构成了我对过去的不舍与留恋。人类的迁徙,总是伴随着不停舍弃的悲伤,究其根本,不过是我们没有鸟类的豁达。从一个家园,前往另一个居所,在迁徙之中,我们所历经的那些人,结识的那些生命,比如一株花,一棵树,一只小狗,或者一片荒漠,都以记忆的方式,汇入生命的河流。有些人走了,有些村庄旧了,有些居处物是人非,每一点变动,都冲刷着我们与过去丝丝缕缕的勾连,到最后,原本忘记的一切,又重新回到面前。
所以作为一个写作者,是幸福的,你可以用文字的方式,将过去一一收纳。这七年,是我的写作之中,最为重要的七年,我开始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应怎样抵达。于是我创作了乡村三部曲,从 《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到 《遗忘在乡下的植物》,再到 《乡野闲人》。我还分别对《聊斋志异》 《笑林广记》 《阅微草堂笔记》进行了古典解读,完成了对于草原生活的观察,又不停歇地开启了从本科到硕士再到博士的漫长读书生涯的校园描摹。
每个写作者都有双重人生,一重现实,一重文字。我很少去翻阅自己写下的这些文字,它们会像蝴蝶的翼翅,触动阳光下静寂的人生,甚至惊起滔天的巨浪。就像在校对此书的过程中,我想起许多的旧事,又好奇地试图打开其中的一扇窗户,看一眼它们是否依然完好。结果当然让我悲伤,我忘了当我前行的那一刻,一切也都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
我将过去的三十多年,安放在这本书中。
然后,我便可以继续上路,永不停歇。
是为序。
行在草原
在冬日茫茫无边的呼伦贝尔雪原上,看到的动物,总是比人要多。
有时是一群低头吃草的马,努力地从厚厚的积雪中,寻找着干枯的草茎。它们的身影,从远远的马路上看过去,犹如天地间小小的蚂蚁,沉默无声,又带着对命运的顺遂与安定。有时是一群奶牛,与它们时刻想要吮吸奶汁的孩子,慢慢地踏雪而行。偶尔,它们会瞥一眼路上疾驰而过的车辆,但大多数时间里,它们都是自我的,不知想些什么,却懂得它们的思绪,永远都只在这一片草原,再远一些的生活,与生命无关宏旨。
在一小片一小片散落的牧民阔大的庭院里,还会看到牧羊犬。它们有壮硕的身体,尖利的牙齿,眼睛机警而且忠贞,会在你还未走近的时候,就用穿透整个雪原的浑厚苍凉的叫声,告诉房内喝酒的主人,出门迎接远方来客。有时它们会跑出庭院,站在可以看到人来人往的大道上,就像忧伤的诗人,站在辽阔的荒原。冬日人烟稀少的雪原上,是这些毛发茂盛的大狗,用倔强孤傲的身影,点缀着冰封的世界。不管它们发出狼一样苍凉的嚎叫,还是固执地一言不发,它们的存在本身,便是这片静寂雪原上野性古老的符号。
也会看到出没于 《聊斋》中的娇小的狐狸。它们优雅地穿越被大雪覆盖的铁轨,犹如蒲松龄笔下的女狐,灵巧地越过断壁残垣,寻找深夜苦读的书生。它们是银白的雪原上,跃动的火红色心脏,生命在奔走间,犹如地上的爪痕,看得到清晰的纹路。
远离小镇的嘎查里来的牧民,在汽车无法行驶的雪天里,会骑了骆驼来苏木置办年货。那些骆驼承载着重负,在雪地上慢慢前行的时候,总感觉时日长久,遥遥无期。钟表上的时刻,不过是一个机械的数字,单调乏味,只有声声悠远的驼铃,和咯吱作响的雪声,一点点撞击着皓月长空。
麻雀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天气里,依然飞出巢穴,到牧民的庭院里找寻吃食。冬日的雪地上,连硕大的牛粪都被完全地遮掩,但麻雀却可以细心地寻到草垛上落下的草籽,或者晾晒奶干奶皮时,抖落的碎屑。也有奶牛和绵羊们吃剩的残羹冷炙,它们不挑不拣,雀跃其间,自得其乐。很少会有牧民轰赶它们,它们亦不惧人,在雪地上踩下一朵朵小花,并和炕上的客人们一样,非要酒足饭饱了,才飞离庭院,回归高高的巢穴。
但雪原上最顶天立地的动物,还是与牧民亲密无间的奶牛们。清晨,它们冒着严寒走出居所,在附近洒满阳光的河岸上,顺着牧民砸开的厚厚的冰洞,探下头去,汲取河中温热的水。有时它们会在小镇的公路上散漫游走,犹如乡间漫无目的沿街而行的孩子。小路上总是堆满了牛粪,在严寒里上了冻,犹如坚硬的石块。常有苍老的妇人,挎着篮子,弯腰捡拾着这些没有主人的牛粪,拿回家去烧炕取暖。而奶牛们并不理睬这些热气腾腾又很快冰冻的粪便,照例摇着尾巴闲走,直到晚间乳房饱涨了乳汁,才慢慢踱回庭院,等待女人们亮起灯来,帮它们减掉身体的重负。
一个人行走在苍茫的雪原上,途经这静默无声又奔放自由的生命,常会心生孤独;那孤独犹如穿越千万年光阴的琥珀,在银白的天地中,如此丰盈,又那样高贵。
(安宁:本名王苹,系我校中文系校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