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气明,粉白的泡桐花开在艳阳下,光阴的背面是刻骨回忆,纹路清晰,向阳的一面是烟火三重,山岚云影。曾开枝散叶,如今树高千丈,只是,花落疏疏,每一朵来去皆是命定,终有尽时。而活着的人,一生追远,碰触过往成了艰难的事。
在大家庭里成长,家人每年都很重视清明祭祖仪式,尤其是父亲。自我开始走路,父亲就带着我去祭祖扫墓,每年如此。祭扫之后,一大家族的人围着祠堂聚餐。祠堂门前一口池塘,边上柳树新绿,莺歌燕舞。那时玩耍踏青的心情,莫过于油菜地里躲猫猫。懵懂年纪,未曾经历生死离别,对于清明祭拜先人并无多少感念,吃喝玩乐是最虔诚的追远之心。
逐渐懂事,是在亲人离世,历经一次又一次丧礼之后。在一年又一年神情恍惚的清明中,我看过的那些老一辈人的面孔,甚至其间还有些年轻的面孔,变成了墓碑上的照片。静静地凝视、对望,照片上的人不再说话,照片上的笑容风轻云淡,仿佛他们从未死过,只是去了一个远方。
祖父去逝,是我人生经历的第一次死别。那时,我不过十岁。盖棺前,父亲红着眼睛瞻望过遗容,然后坐在天井边上,耷拉着脑袋任凭剃头师摆弄。小姑地扒在棺木上哭得撕心裂肺,那哭声使我恐惧、震惊。
二十岁那年,我刚参加工作,八十一高龄的祖母去逝。在祖母的床边,父亲显得镇定,没像十年前那样胡子拉碴双眼通红。小姑也变得安静,不再挣扎,只是流泪。大伯给她摘掉身上的首饰:金耳环和银手镯。那样的耳环,母亲几个妯娌都有一对。而手镯呢,是家里未出嫁女孩的饰物,日常佩戴,有的一对,有的单只。她的嘴已不会动了,因为没有牙齿,微微开启着的嘴角,略带一丝笑意。她这一生,已经走完,她离开人世最后的微笑,即她对所有爱恨情仇的清算和明了。二十岁的我,自那时起,似乎开始懂得清明的含义。
方今土里埋的人,正是我的过去,我身上流着他们的血,保留着他们生命的基因。这样想着,泪滑过眼角,滴进泥土。如今清明已不允许坟前烧纸,若他们地下有知,一定能够感觉到我思念的温度,并因此而欣慰。
过去,横岭方圆十几里丘陵都是松树,而今天被征为国土,杨梅商在这里树植了大片杨梅。没有松风陪伴的祖山显得有点孤独,这里再也找不到我们少年时捋松针、捡菌、拾松子的欢笑声。一截残存的松木桩下,偶尔还发现一两顶伞形的红菌,已觉得十分惊奇。现在的孩子没见过,我们更不能分辨,那菌还是不是当年的松菌。现在的孩子已不会在意野外生长的菌了,因为老师告诉他们山上“毒蘑菇”太多,不要随意采摘食用。自此“采蘑菇的小姑娘”永远地留在了歌声,不复出现。所幸有几处地方的木梓(山茶)还留着,四月南风吹胖的叶子,谓之茶包。当年玉面青裙的祖母,就葬在木梓树下。每到春天,我总是梦见她就带我们去摘“茶包”的情景,咬一口,脆生生的,微甜。记得那年,我患上急性咽喉炎,正是奶奶救了我,她调木梓油给我喝,渐渐地就好了。时至今日,当我咽喉疼痛的时候,我依然记得用这方子来治愈自己。我去看她,她坟前落了一地洁白的茶花,如时光的遗物,你瞧见时,想着她离开的微笑,只能为之落泪。
祭扫队伍继续前行,物是人非,一壶老酒也难回心中的故乡。这大概是搬迁前昔,为数不多的探看。飞机场选址正中此地,相关事宜政府尚在筹备之中,不知我们的祖山,我们的村庄,命运将会是怎样。
回头看看父母,他们日渐衰老,吾辈亦日渐成熟。清明祭扫的团队,于三十年间发生了很大的变动。几乎每三两年,就有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加入祭扫的队伍,同时,又有年长者离开,加入到被祭扫的行列。生命开枝散叶,叶落归根,是无法逆转的自然规律。
在这万物清和的时刻,眸明身洁的时刻里,我心有牵念,又甚为孤独。我突然想到作家蒋勋的话:孤独是一种沉淀,而孤独沉淀后的思维是清明。其实,人的生离死别,何尝不是一种清明?因为祭,祭的是一部分已逝的自己和刻骨的回忆;因为拜,拜的是余生的自己和未来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