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 道
少时的我可谓馋极。
每当学校的锅炉工敲响了那口挂在土操场树上的铜钟时,向我们传递着一种信号———放学了。背起书包,照例是那条石头街,街面上砌在水泥里的石子儿被车轮碾得光滑。那条街上全都是小食摊。整条街我都了如指掌,哪家肯多放胡椒、孜然,哪家店主会好脾气抹零,哪家会系那种我要撕扯半天的死结……照例是老样子,我坐在店家老板刚刚让渡主权的小马扎上,望着店家的身影在缭绕的烟火气中时隐时现,手在口袋里摩挲着那张带着体温的马上就要不属于我的纸币,脑袋里盘算着回家后诓父母的话。忽然一阵骚动,就见人们开始划拉划拉东西准备跑。
心想不妙,怕是遇着了执法大队,也就是所谓的 “走鬼”。一时间,人流四散,店主人像被狼撵着了的兔子一样,草草扣上棚子,骑着个小电瓶一骑绝尘,独留我呆立在原地,手中捏着个纸碗,不知所措———师傅还没有给我吃东西的签子。
这,只不过是我偷吃生涯的小小一角。只要不被发觉,事情就总算还好。然而我并不总是幸运的。还是那么寻常的一天,我照例吃完东西,将签子一扔,用袖儿擦吧擦吧嘴儿,正大口的乎着空气,赶走嘴巴里酸甜的味道,却被人傻傻的窥了个正着。那人是住我家旁边的老太太,是她告诉了我奶奶,回到家后,果然就瞧见了她在我奶奶面前学着我擦嘴巴的窘样。
当时我特别烦她,除了告密,她还一天到晚数落我的不是,虽然那些事情今天看来她讲的无比正确。有一段时间我搬回家里去住,还暗自庆幸过不用再听到她唐僧念经似的唠叨。只是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后来了,她去世了。当时她在赶公交,就离了几米,从公交后面探出一辆车子,将她撞倒了。直到那次我回奶奶家,吃饭的时候突然说起来,才知道她已经去世的消息……我再也没见过那家的门打开过,我只去过她家一次,到现在,还记得她家里有一个大大的龙虾标本,放在那种透明的盒子里面用黄布包裹着。
再后来,那里进行拆迁,面对着铲车,我们的老屋在风雨中摇曳着,呻吟着,留着眼泪成了一堆瓦砾废墟。我们终于还是放弃了它,那一整条街都没了。街上的人都流散到哪里去了?他们后来都怎么样了?我不知道。后来,我曾经偷偷跑回去看过,曾经的方塘已经干涸,长满了莠草,地表也被掘得面目全非,到处都是施工可见的土方,可是它曾经是那样的生机勃勃,杏梨争芬,如今却被连根拔起,惟余段段朽根深埋土中,在沉寂之中静待腐烂。
一切都是那样陌生,仿佛是我们未曾到过的处女地;仿佛那片为我们遮挡风风雨雨的屋檐未曾存在;一切被抹杀的那样彻底,仿佛我们未曾在这里存在着,生活过。可是远处的山峦与风车还在,我曾目送过一只气球飘向那里;天上的星空还在,它曾和蛐蛐的奏鸣曲一起拥我入眠。
我是在海滨与丘陵长大的孩子,曾让海风湿过我的眼。现在蹲在这里,山风拂过我的面,轻嗅着空气中漂浮的种种味道,一如多年前在海港,望着泛起的海花,找寻不到那个背影后,低低的缩成一团啜泣着,那里满是路过的羁客与送别的离人,是离愁的滋味,直到多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