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奶奶是一位典型的老农人,脸被常年带着沙土的北风打磨的瘦削,皱纹难分难解的纠缠在一起,两颊像山一样隆起,不大的双眼灰暗混浊。双手的老茧好似鱼皮一样又糙又厚,关节像树结一样凸起。肩膀因常年扛锄头而显得低垂,驼着的背似乎从未直起过,使得不大的身躯显得更加矮小。她见过鬼子进村,经历过新中国成立,沐浴过改革春风,吃过观音土,也吃过山珍海味,住过塌拉下去的旧土屋,也见过拔地而起的新大厦。
奶奶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自我有记忆开始她从未间断过祷告。每次吃过晚饭后,她像一个朝圣者一样虔诚的跪下,双手合十,头微低。那一声声祷词庄严神圣。祷告完毕,她再在亲友的搀扶下,像婴儿般艰难站起。小时候的我,从不理解,也无法理解,奶奶日夜跪拜一个不存在的东西,为的是什么。
奶奶是孤独的。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子女业已成家,村中的人,年轻一辈陆续都去闯荡了,老一辈的人走的走,去的去,村中的人,甚至没有村里的房子多。而奶奶一直活到了九十多岁,不知是福气还是不幸。子女轮流赡养着她,公寓,洋楼,想吃什么吃什么,再也不用吞咽那苦涩的观音土,住那简陋的土屋。奶奶在我家的时候,开电视只看八三版的西游记,那是她唯一熟悉的电视剧。她看不懂宫廷剧的勾心斗角,也不理解现代家庭剧的生活矛盾。她很少同别的老太一起,她融不进她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她是一个褪不去旧时代色彩的老农人,与新时代的城市生活格格不入。她喜欢坐在阳台上,沐浴阳光,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只有每日照旧的阳光,像上帝的手,轻轻抚摸她越发凹陷的面容。只是后来奶奶的脸凹的越发厉害,脸皮上的皱纹,沟壑纵横的像黄土高坡,她终于出不动远门了,只好在离老家比较近的姑姑家中住下。
那年春节,我们一家回家,没再像原来一样到姑姑家去,而是去了“老家”,那个包含奶奶大部分时光的地方,一间老土房。据说原来的房子更破,是二姑出嫁的时候,二姑夫帮忙糊上的新土墙,再堆上的石围墙。姑姑、姑父们早就待在那里了。雪在不停的下,但大家都沉默着,只有三姑父抽着水烟,一口接着一口,咕噜噜响个不停。父亲了解完情况就和母亲还有我进了屋内。屋内,奶奶像墙上的旧纸皮一样蜷缩起来,躺在床上不停喘息,每一口气似乎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呼吸声沉重的揪心。我们坐在床前不敢离去,姑姑们则在小声祷告,祈祷奶奶平安。半夜奶奶突然挣扎的起来,要水喝,还让妈妈梳理了下她的头发,大家都松了口气,以为过去了,奶奶说了句我睡会,就闭上了眼睛,谁知这一闭,再也没睁开。当姑姑们再去摸奶奶的鼻子,已经没了气,胸膛已是没有生机的平静。姑姑们早已跪下抱着奶奶痛哭,边哭变祷告,请求上帝不要带走奶奶,可是即便是如此大的喊声,也再没能让奶奶张开眼。三天后,奶奶的葬礼以基督教形式举行,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占据山头的每一条路,村庄好不容易热闹了一回。我尝试往好的方向想,奶奶的身躯盖得是熟悉的泥土,她在离家不远的山坡上,可以注视着这个她不舍得地方,她的灵魂被上帝带走了,天堂有许多她熟悉的人,仁慈的上帝会每天抚摸她的脸颊,她的脸颊不会再凹陷了,她能留在那个她熟悉的时代了。当我们离开老家的时候,那老家的旧土房,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那里的人和事,沉睡在那个回不去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