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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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旧食


  清早,火车站,少年缓缓的、薄如蝉翼的气息四处蔓延着,妄图一点点融化这清冽晨雾。他身后笨重的大行李箱被路上的小石子绊得“咯噔咯噔”响,冗长而又低沉。火车来来往往发出不息的轰鸣声,浅灰色笼罩着的长街巷口,唯有一盏昏黄浊灯,映照出滚烫豆浆升腾而出的热气,断断续续;又或是忙碌人影,三三两两。
  回忆浸透了少年拉行李箱的声音,印象中烤红薯的香甜,把心焐得暖烘烘的。小时候喜欢吃红薯,蒸的,煮的,但最喜欢的还是烤红薯。每当爷爷去田里挖红薯,我总是屁颠屁颠地跟去。长势凶猛的薯叶下,藏着一大批接地气的红薯,用铁锹一挖,哇!一大串一大串连在一起,也有的孤零零地躺在新翻的泥土里。肥硕的、瘦小的、直挺挺的、婀娜多姿的,一层薄薄的沙土根本掩盖不了它们纯朴的紫红色。这可把我给乐坏了。我拎着麻袋拾掇拾掇,像捡着宝一样。一回到家,殷勤地帮爷爷到土灶里烧火。
  先铺一层柴火,然后擦起一根火柴棒,“唰”,亮起明亮而又调皮的火花,点燃干草后,小心翼翼地托着燃着的干草慢慢送进灶膛里。眼看火势越来越旺,就赶紧把事先挑好的红薯扔进火坑里,火苗肆意地伸出它通红的大舌头,舔着红薯,恨不得把美食占为己有。一边用火钳夹着干柴进去,一边又忍不住用它戳戳红薯,生怕哪只红薯得不到火苗的眷顾,又生怕柴火偏爱哪只红薯,把它烤焦了。
  一般锅里的粥煮沸了,就不用再加柴火了,灶膛里的柴火,“咔吱咔吱”,努力把通红褪成焦黑色,给红薯以最最温柔细腻的热度。烤得焦焦的红薯,黑一块,紫一块,在手里来回颠几下,热气就不会那么高涨了,空气里、手上就只剩下烤红薯的香甜。索性剥开皮,黄灿灿的,咬一口,甜甜的,糯糯的,实实在在的。每每看到我一副贪吃样,爷爷就会宠溺地刮一下我的小塌鼻,“你个小丫头,慢点吃,别噎着。”“哈哈,爷爷,真羡慕你们以前老吃烤红薯。”
  爷爷舒展开的笑容一下子停住了,漫不经心地应了句,“是啊”,继而又缓缓扬起嘴角,却把脸上的皱纹扯得愈加生硬。窗外照进的阳光顺着爷爷的皱纹流了下来,一层又一层,铺满了地面,黏稠而又香甜。
  “旧年果腹不愿谈,今日倒成席上餐。人情颠倒他不颠,自有真情在心间。羞为王侯桌上宴,乐充粗粮济民难。若是身价早些贵,今生不怨埋沙碱。”好多地方已经很少种田了,更别提种红薯了,有些人会觉得红薯命贱,不值钱,也容易把它和苦难联系起来。所以人们习惯性地和红薯划分界限,像是在和苦难划分界限,在和农民这个身份划分界限。可是爷爷啊,这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守着那几亩田,一晃就是几十年。在这座城市里,还有许许多多淳朴沉默的农民,像红薯一样,静静地躲藏在红薯叶子下面,接地气,成地气,一般是看不到的,要看,就得扒开厚厚的红薯叶子。
  在这座城的街头巷口,你不难发现处处洋溢着人们收获的喜悦。把自家田里的新鲜的瓜果蔬菜摆摊吆喝着,大盆里溅起水花的鱼儿,准是农民一大早从鱼塘里捕捞起来的。秤杆翘得高高的,“得了,保证斤两足”,说着又往买菜的篮子里丢几个青椒,“呐,送给你炒菜用。”它就是这样一座城,淳朴平凡。
  每每走在大街上,冷不丁地会被一些大妈叫住“哎呦,姑娘哎,你是谁谁家丫头吧,几年不见长这么高了啊……”像是和许久未见的朋友重逢一样,拉着你的手聊起家常来,话匣子里的温情一波接着一波涌出。不用介绍我是谁,我也不用绞尽脑汁去想这是哪个七大姑八大姨。“是啊,大妈,几年没见,您还是很年轻啊……”它就是这样一座城,满满的温情和人情味。
  我生长的这座城,虽然比不上其他城市的前卫时尚、风云荟萃,但它民殷财阜,平淡质朴。时间可能带走了这座城的好多东西,带走了绿色的暖水壶,带走了三档转速的电风扇,带走了澡盆里的花露水,带走了记忆中的邻家小姐姐,带走了工业香精的雪花膏,却带不走属于这座城的淳朴、坚韧和沉默,带不走它特有的慢节奏。熟悉的声音仿佛又响起,路边的老人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废铜废铁卖,旧书报纸卖 (方言)。”
  少年要离开这座城,去另一个城市上大学了,不知道那里的人喜不喜欢吃烤红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