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情悠悠
最近,偶尔整理放置在地下室的一只古铜色帆布箱子———那是我三十多年前上大学时买的,花了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十五块钱。搬了几次家,实在没有舍弃的理由,故一直跟着我。随手翻出一包当年的书信,这里面有我和父亲的往来书信,亲朋同学们往来的书信,还有一些当年青涩恋爱的记忆。翻弄着这些泛黄的书信,竟勾起我的思绪联翩……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写信。那会儿,在外乡工作的父亲患上了肺结核病,前后有四五年的时间住在医院里。这期间,因为怕传染,我不能去医院探望他,就按母亲的吩咐,给他写信。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写啥呢?我从书本上看看格式,就一笔一划地写开了,先问候父亲的身体,再汇报家里的事。我记得每次开头都是地里庄稼长得不错,小猪长得很快,养的兔子生了一窝小兔崽,等等。还有,我的学习成绩不错,受到老师表扬了,俺一定听娘的话。末了,叫父亲放心养病,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平素喜爱写点东西,也许是从这里起步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不是特别紧急的事情,乡下人是不会去发电报、打电话的。发一封信,买八分钱的邮票,然而寄信并不容易,要跑十几里路到公社的邮局。信寄出去了,那份心中的渴盼,望眼欲穿的感觉,许多人家都有体会。随着大金鹿自行车铃铛“叮铃铃”的响声,就见穿着绿色制服,带着大盖帽的邮递员来了,好不威风。书信交到村里,再由村干部们转交到收信人手里,接过四边带有蓝色条纹的信封,一看那地址,就知道是哪位亲人写来的。识字的,急火火扯开,恨不得把信纸贴到脸上,生怕漏掉一个字。不识字的,赶紧找一位代读。为此,有的就传出了笑话,原来是人家夫妻私房暗语,被代读的人传了出来,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话题。有一位小学同学,后来入伍当了兵,家里给他提亲,后来他从部队上写来一封信,是写给准岳父的,人家打开一看,不愿意了,一打听,原来是他上来就把称呼写出了问题,“岳父大人”写成了“岳父人大”,经媒人一番解释才算过去。在那信息极度闭塞的年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谁家有一封远方来信,连同信里隐隐约约的内容,就会成为一条重要信息在亲友邻舍间迅速传播。
刚改革开放时,家里突然收到一封外祖父从台湾辗转香港寄来的书信,记得发信地址是香港肖萁湾**号,一家人又惊又喜。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外祖父在家乡教书,后来到济南府做文书,济南解放前夕,携我姥姥和小姨辗转青岛去了台湾,大陆上只留下母亲一人,再后来杳无音信。这一切,在那个特殊年代里,可让母亲遭了秧。而今,这封信解开了这个谜,手捧家书,母亲喜极而泣。后来,年过花甲的母亲还独自经香港去台湾,见到了我外祖母和姨母、舅舅,其时外祖父早已仙逝。
恍惚中,竟记不起多少年不写信,也收不到书信了!
时光荏苒,“信”的形态也随着时代慢慢演变着自己的形态。从古人的口信、物信到有文字后的书信,再到今天的电子邮件。现如今,人们在智能手机上玩QQ,传微信,短信群发、视频聊天,手机作为“信使”,到了须臾不可离身的地步。自进入互联网时代,书信彻底变了模样,“书”的功能已经退化,那些散发着幽幽清香的旧书信,渐渐成了古董。古人诗词中“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的意境,怕是只能到古文典籍中去寻觅体验了。
然而,正如一位作家说过的:“有什么比爬满亲友熟悉笔迹、情意绵绵的书信更能打动人心呢?”一封书信,即使短笺片语,捧在手上,看在心里,它有心灵的私语,有生活的烙印,有时代的痕迹,它留下了亲人独特而为你所熟悉的笔迹,记录下我们与友朋之间温暖的心灵交流历程,字里行间都珍藏着人世间最珍贵的情愫。
当你远离家人,孤身独居,何以解忧?唯有家书;当恋人分离,何以相思?唯有情书;朋友惜别,何以惦念?唯有传书。期盼远方亲人来信的心境,最是那句“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字字含蓄温婉,道尽了诗人心间的盼顾柔肠,至今读来还叫人丝丝缕缕,心旌神荡。
说到书信的珍贵,当是杜工部那句“家书抵万金”最贴切。从远古到今天,聚散离别是人类永恒的话题,而人世间的恩爱、思念、牵挂、期盼……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都写进了一封封书信,信在旅途,也许永远都不会到达收信人的手里,那份期盼,也就沉淀到永恒的时光长河里。君不见,有多少人“等绿了芭蕉,等红了樱桃,等白了鬓毛,等老了韶光。”此情脉脉何以堪!
对我们每一个体的生命而言,人生短促,聚散依依,甚至生离死别,唯有书信,如化石琥珀,凝固那朝夕情思为永恒,珍藏那沧桑人生成追忆。
“书信是生命的安慰。”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如是说。
是的,当我们老了,拿什么去抚慰自己的生命?那些逝水年华,还能到泛黄的旧书信中去找到吗?
喜哉,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