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甘惜分( 1916~2016 ),男,四川邻水人,1916 年 4 月 17 日出生,中国新闻教育家、新闻学者,中国新闻学界泰斗,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资深教授。从事新闻教育和新闻研究 40年,主要研究马克思主义新闻学理论。著有《新闻理论基础》《新闻学原理纲要》《新闻论争三十年》和《一个新闻学者的自白》等。
张一璠,男,重庆江津人,1942年农历十月出生,毕业于西南大学,师从著名文学家严家炎先生。文化学者、社科专家、藏书家、书法家。他先后在重庆师大、重庆文理学院、绵阳教育学院等大学任教。曾任绵教院( 绵阳师院前身之一) 中文系主任、教科所所长。多年来,他耕耘于讲坛与艺田之间,专注于诗歌、散文、书法等领域。著有《边声集》《边声集续编》《重庆读本》《吴芳吉全集注书信卷》《汉字书法基础》等 30余部著作。
百岁老人、世纪学者、著名新闻教育家甘惜分先生,一年前永远离开了我们。
惜分先生是我心中的丰碑、精神上的导师。他的突然辞世,在我真的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一年来,他的音容笑貌,总是常常浮现在眼前,他的谆谆教诲,常常回响在耳畔。天人永隔,哀思绵绵。
我不是惜分先生的学生,因此无缘一睹先生讲堂授业的风采。因工作的需要,早年仅拜读过先生传世名作《新闻理论基础》一书。但这并不妨碍与惜分先生近 30年的交往。在这一交往过程中,我有幸能经常得到惜老论学书札的悉心指导;我有幸能得到两次零距离聆听惜老教诲的机会。收获的真实感受是:惜分先生确是一位将自己的理想信念、学术追求深深地寄托于党的新闻事业、极具忧患意识和家国情怀的真诚学者。正因为这样,我这个同乡晚辈对先生由衷地钦佩与景仰。
(一)
与惜分先生的书信往来,当始于 1988年。他在这一年的 8月 3日的来信中这样写道:
张一璠同志:
信早已收到了。因为忙,最近外出,刚从外地归来,即日又将外出,趁此快回信。
我与惦棐结交 48年。直到他去世。我是他往来最多的朋友之一。不过近年大家都太忙,来往少了。他的死,我是很悲痛的,中国文坛少了一个英才。
你的大作,我看了,情真意切,是篇好文。可否暂存我处,等到明年三月逝世二周年,试投一电影刊物。
惦棐致你的信共有多少?我已请他的妻子张子芳同志搜集钟的书信。如你愿意,可否全部复印一份寄给我,我转交给她,将来也许有用。顺颂
暑安
甘惜分
88. 8. 3
这是一封深切怀友的信札。惜老对钟惦棐去世的哀惋痛惜之情,尽在字里行间。我完全可以推想惜老是饱含泪水写完这封信的。惜老与钟老之间的这种纯真而且深厚的感情,是让人的内心十分震撼的。是文人相亲,惺惺相惜的高尚情怀。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很值得提倡、发扬的那种“士风”。“士风”是民风的组成部分,而且“关乎世运”。那些“相轻”者,在这种高尚的“士风”面前是十分渺小的。
至于信中提到的我的那篇谬承夸奖的文章题为《忆念钟惦棐先生》。这篇文章后来收入我的文化随笔《边声集》(季羡林先生题写书名,重庆出版社,2002年)。应该特别提及的是,我对钟老的忆念,是不带任何功利的,没有“人走茶凉”的冷漠感。证据就是:2008年,我应邀参与地域文化读物《重庆读本》的编选工作,我就特别推荐了惦棐先生的《故乡的清明节》一文,并获编委会认同入选。我想惦棐、惜分二老如若在天有灵,亦会为后生的厚道而稍存慰藉。
1993年 10月 9日,惜老在来信中又讲述他“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晚景规划。信中说:
如今老迈,我想研究一点我党新闻事业的根本性问题和党史中的一些大问题,了此一生,为后人留下一点痕迹,于愿足矣。至于其他,未敢厚望,举手揽月,可乎?
奉上《新闻学大辞典》一册。我相识之士太多,人赠一册,这一年不用吃饭了。但如老兄者,非赠不可。宝剑赠侠客,红粉赠佳人,此书你正用得着。如见到不妥处,请不吝赐教,以便再版时修订。
《新闻学大辞典》 于 1993年十月十八日收到。原是一本厚达 1142页的精装大辞书。甘惜分主编,河南人民出版社 1993年 5月版。系“中国第一部新闻学大型辞书”。是一百多位专家学者和研究者历经几个寒暑辛勤耕耘的智慧成果。我深感厚重。兼之有惜老的签名:“一璠同志惠存/ 甘惜分一九九三年十月”,就尤其珍贵了。于是在该书的扉页上,我慎重写下“甘老厚爱,赠此巨编”8字,以申晚辈的深深谢意。这一签名本大辞典,从此成了我的家藏图书珍品,且随时鼓励和鞭策我:在读书、治学上不要辜负前辈的殷切期望。
诚如惜老信中所言“此书你正用得着”。几年前,我应邀为乡贤白屋诗人《吴芳吉全集笺注》本(已正式出版)的“书信卷”作笺注时,有关新闻方面的内容,我就常感自己的知识储备不足。幸有《大辞典》的无私相助,终得圆满解决。以致心中生念:“拜先生之赐,拜先生之赐!”而且,对“书到用时方恨少”的古训也有了更为深切的体会。
1995年,对年近八旬的惜老来说,实在是一个极不平静的年头。一方面,突遭“东阜鸾分”之痛;一方面,忽起返里还乡之思。九月二十六日的来信,惜老以沉痛之笔写道:“我上月突遭不幸。四十五年来同甘共苦的老伴因心脏病突发逝世,对我打击太大,悲痛欲绝。”作为后辈的我,还真不知道该怎样去表达望前辈能“节哀顺变,尽快从悲痛中走出来”的意愿。
就在这一年的七月二十三日、九月二十六日的先后两封来信中,老先生就表达了浓浓的思乡之情。这在以往的来信中是未曾出现的,因此,我颇感意外。他说“我想作一次返川之行”:“我将在重庆、成都见见亲友。还想返回老家邻水看看。”“想在川北看看诸葛遗址;到广元、剑阁、江油等地。还要去看望你。”他又说:“1938年赴延安时曾走过这段路。那时年轻,又无闲情,对那些遗址的位置、路径很不熟悉”。字里行间,是满满的悠悠游子意,深深思乡情。读之,令人感动不已。
(二)
这是一个既让我惊喜又让我有些措手不及的日子:为了兑现那份承诺,惜老终于来到了绵阳。于 11月 4日晚,在我那名曰“半卷斋”的书房里,我们终于有了第一次见面的机会。因为有多年的书信往来,彼此间既无“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的惆怅,亦无“金樽对月”的壮举;有的只是品茗寄慨的雅趣和接谈会心的微笑。惜老巡视了一下我的书架藏书后,落座。便略作自述。他说“我 1916年生于四川邻水县一个普通人家。3岁时即逢父母弃养的不幸,随兄长一起生活。兄慕《霞飞将军》之名,给我取了个‘甘霞飞’的名字。我 17岁教书,走生活自谋之路。一日,读《晋书 · 陶侃传》,喜其‘大禹圣者,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之说,遂改今名。”我插话说,惜老青年时即有惜时奋进之志,实可钦佩。您老能有今天的学术成就,与您少有奇志可能有些因果关系。惜老又讲他招收博士研究生的个人评判标准。他主张博士生的年龄一般应稍大。“特别是文科博士生,无社会经验和政治经验,从校门到另一个校门者,大多不行,必须在社会生活中摸、爬、滚、打,熟读经典,遍身泥土,略知民间疾苦,尝过人世炎凉”;“有这样的博士,我和他们可以倾心相与,谈话随便。有些思想火花有时就是从这种不拘一格的谈话中爆发出来的。”他又深情回忆道:“1938年去延安时经过绵阳。”
原来,惜老是极平易,极随和的。他可能对当时社会上已经涌动的“下海”潮有所警觉。他提醒我说:我们读书、做学问的人,不应该是“钱神论”者,应该站高些、看远些,要“不畏浮云遮望眼”。做自己喜欢、又能做好的事,持之以恒,总会有收获的。其实,张横渠先生的“立心立命”之说,是很高的精神境界,我们知识分子是应该有所秉持才对。
我们在这有限的时间里,还谈及读书、藏书,以及人生、名利等问题。他特地提到了他的老友钟惦棐。“钟惦棐生前说,他不喜欢以闲待老,宁愿忙死,不愿闲死。我与钟的观点一致。”即将话别,惜老深情地对我说:“你在中国古典文学、楹联研究方面都有很深的积淀,有成就。应坚持下去。以你的学识,应该到学术条件更好一点的学校,如成都的某些大学教书,才能更好地发挥你的特长。”我竟一时语塞。临别时,他在我备用的 《嘉宾题名录》 上写下八字:“春花秋实,硕果累累。”我珍藏着,铭记着。
古人说,“师道立则善人多”;“读书三代雅人多”;又说:“近圣人之居,则思为孔子之徒”。今夜,我与惜老这样的名师大家谈学论道,就深切地感受到上列古人之说并非虚妄之言。惜老的一席话,在我来说,如春风扑面,如春雨入心。因为他用人格之美、智慧之美、学识之美破除了我久积于心的那些“智障”(智障,佛家语)。也更坚定了我的前行之路。12月 23日的绵阳日报以“周末专稿”为此予以报道。只因版面有限,内容上多有删节。
(三)
1997年 5月上旬,我因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去了一趟北京。在京期间,我有幸与两位乡贤前辈一晤。一是在国家铁道部工作的萧时多先生。在我下榻的玉泉宾馆 3219号房间我们首次相会。话题中,少不了故乡的桩桩往事。谈得很投机。一是终于有机会去惜老府上拜望先生,借以表达“甘门立雪”的诚意。
5月 6日下午 4时许,我与内人同往位于张自忠路三号的中国人民大学教工宿舍区。惜老在家中热情接待了我们。这是我与惜老第二次握手。先生家为四居室,其藏书就占去三间。当我惊叹先生真是“坐拥书城”时,惜老应声吟道:“惜分惜寸竟何求,系念恫瘝道是谋;人间百物尽空虚,身外惟留几部书。”我顿时惊讶于惜老的博通!因为我心里明白:这四句是清代医家、《时病论》一书作者雷少逸的诗句。一般搞新闻或从事新闻专业教学的人恐怕都很难读到那里去。这让我又一次领略了惜老的博学,顿生敬意。
就藏书一事,我的观点是:北京是首善之区,其藏书量也肯定居全国第一。上有国家图书馆,中有一些重点大学的图书馆,有琉璃厂,下有若干或大或小的书店。这种优势,是其他城市不可能具备的。因此,读书、做学问、查资料,都极方便。家里再藏许多图书有必要吗?惜老即刻问道:你真的相信“腹有诗书气自华,家有藏书品自高”之说吗?现在有的人不会真相信的,他们喜欢浮光掠影,甚至声色犬马。这是不可取的。其实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是十分亲近书卷的。我们四川老乡陈寿和李调元,一个写《三国志》,一个编《函海》,他们都有个万卷楼。其藏书之多,是会令我们这些后人惭愧的。还有近当代的那位傅增湘先生。读书人家富藏书,绝非矫情饰貌、附庸风雅。一可增家庭的书香气,直言之,可以免俗;一便著书研习之用。公家的书,你怎么好在上面写写划划,做眉批旁注之类?只有自己的家藏图书,如同自家孩子,可以随时“亲近”!民间有个说法“养猪不如养书”。这是有一定道理的。如今社会安宁,物质条件大为改善,一个真正想读书,想做学问的人,家有万卷藏书,应该是一个最低限度的藏书量。
因电话铃响,打住了先生的酣畅淋漓纵论古今,继之,即周旋于其他话题了。
待要起身告别时,我向惜老再三致意:一是衷心感谢惜老多年来用书信给我以教诲。是真正的“函授”!除书信之外,我的诗词稿《未熟集》(成都出版社,1995年),您题写书名以资鼓励;春节将至,您便寄来新春贺卡,以表达对后学晚辈的关心与爱护。所有这些,犹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我一一铭记,心存感激。为此生能交上如先生这样的名家大师,而深感幸运。二是向先生辞行。因为明天我们就要回绵阳了。先生很忙,千万注意保重身体。来日方长,后会有期。惜老饱含深情地说:“我们是四川老乡。我们是大同行,不必言谢。你正值盛年,也正是读书、做学问的“发情期”,应乘势而上,多出成果,以期能有足以传世的标志性成果。这当是老朽的厚望。”言毕。惜老坚持要陪送到小区大门口。他紧握我的手;我频频点头称谢。依依惜别。他久久目送,直到我和内人即将进入地铁入站口。师生情、故乡情、离别情;沧桑感、崇敬感、提升感,一时交汇五内,竟至难以言说。古人曰“钟情怕到相思路”,取其意绪,则庶几近之。
(四)
京华一别,历时七载,当是 2004年了。我意外地收到惜老于 1月12日寄来的书札。信中说:“接获贺年卡,高兴之至。你自制的书法礼物,十分精美。你的行草书尤其令人倾倒。我置于书案玻璃板下,时时观摩学习。我的毛笔字死不长进,尚希时时指教。”其实,我心里明白:惜老的书法是远在我之上的,不在一个等量级上。先生书法能荣获“全国高校老教授书法二等奖”,就是最有力的证据。我想那“一等奖”是谁?恐非启功先生莫属。因为,日本书道友人称誉启功为“中国当代王羲之”。由此可知,惜先生的书法仅在启功之下,这是甚么档次呢?惜老生前为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教授、新闻学博士研究生导师、舆论研究所所长、中国新闻教育学会副会长。而不以书法家自命。他的书家之名为学者之名所掩。这让我想起了老夫子纪晓岚的那句名言:“此翁原不入书家”。算得古今同慨了。2004年,惜老已是 88岁高龄了,理当荣享“米寿”之庆。作为晚辈、甘门“野弟子”的我,给他寄去贺卡也有庆寿之意。而细观先生书法,毛笔字:人书俱老,风骨劲健;硬笔字:风流婉转,活泼多姿。而无论毛笔书法抑或硬笔书法,均极有法度。点画之间常带青春气息,而极尽翰墨之妙趣。有书卷气,有丈夫气。
中国书法,乃国粹也、瑰宝也。但真正走进书法艺术殿堂,窥其堂奥者不多。书法,是君子之艺,仁者之艺。非真诚者不能入。池中千层浪,笔端八面风;点横计征程,撇捺证初功。心正毫端字堂堂,钟王苏赵各成章。碑帖兼爱高格秀,砚田勤耕纸上香。要想攀上惜老书法的高度,要想一夜成名,“洛阳纸贵”,又谈何容易!惜老在信中夸我,用的是“抑已扬人”之法,意在鼓励我、鞭策我,期待我在书学研究和书法创作方面都能有更大的进步。惜老的良苦用心在此。而在那书信的背后,我似乎又看到了顾炎武《广师篇》的影子。这就是我所追慕的真正的师者情怀、大家风范。
(五)
惊悉甘老惜分先生因突发高烧引发心梗而于 2016年 1月 8日不幸去世,享年 100岁的确切消息,当为是年的 11月 12日。其时,我已在海南作“候鸟”,筑巢于澄迈金江。是在当晚用“笔脑”查寻资料时意外获悉的。天公不仁,让我痛失恩师;让我国新闻教育界痛失一代宗师。
天涯人远,仰天长叹。起哀思于笔下,其辞曰:先生一管春秋笔,长系家国寄初心。吐凤文章钟正气,绵州夜话度金针。
甘老惜分先生永远在我的心中,他未曾远去,也不会远去。也有理由相信,中国新闻教育史更不会忘记先生,也不应该忘记先生,正所谓:杏坛艺苑传盛德,白云青嶂仰高风。
2017年 7月 12 日 8时 52分改定于重庆南山庐;高温威逼,思绪纷披。时年七十有五。
(本文原载于《世界汉语文学》总第六期 经作者授权登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