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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深似海难相忘——怀念父母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10年有余了,生母离世也进入第五个年头。清明节前终于了却了为先父先母立碑的心愿。忙完一天的事务后,弟兄姐妹们闲聊时,不知不觉又念起了父母的生前往事。回首往事,历历在目,再次催生了我提笔的冲动。
  我的家世有点复杂。祖父娶过两个祖母,父亲为第一个祖母所生。父亲亦难脱人生宿命的安排,一生娶了三个母亲。第一个母亲(以下称“大妈”)兰氏在她第一个孩子临产时,因难产母腹俱亡。第二个母亲张氏,生下我们的大姐后,在第三年的冬天,被我家那头凶悍的牯牛从四顶岩的山坡上打滚落下来,两天后终于支撑不住撒手西归。听说她在临终前或许是不忍心丢下我年仅3岁的大姐而久久不肯瞑目,父亲猛然猜透了她的心思,答应将大姐送到外婆家抚养她才放心而去。
  据父亲当年回忆,大妈在难产那夜极为痛苦,父亲守在她床前,手足无措,无可奈何。外面漆黑一团,不时传来鬼哭狼嚎声,屋顶不时发出沙沙的响声,异常阴森恐怖,加上冬夜寒冷的侵袭,父亲一阵阵毛骨悚然。为了壮胆,不时用沙粒作子弹的步枪从后门放几枪。天亮时,大妈在痛苦中死亡。
  第三个母亲(生母)王氏,比父亲小9岁,是二次改嫁到父亲门下的。生母生下我们同胞兄弟6人,无姐妹,清一色男宾(男孩),其中我的一个哥和我的弟都不幸早年夭折,排行倒数第二的我便成了父母的心头肉——幺儿。
  父亲和生母一生历经千辛万苦,年轻时一起逃过荒,父亲后来当过大队保管员,还做过民兵。大伯早年被国民党抓壮丁当兵去后音信杳无,伯母无奈之下改嫁到远方,他们生下的一双女儿抚养问题便历史地落到了我父母的肩上。父母始终把侄女当作亲骨肉对待。大跃进时期,有一次父亲实在不忍看着我的姐姐们挨饿,就铤而走险晚上出去偷生胡豆,恰好被抓个正着,并饱受一顿皮肉之苦。我有记忆时,三个姐姐都已为人妻了。
  父亲知天命那年,我才有幸降临人间。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弟弟的不幸夭折将我推向了“幺儿”的“宝座”。我充分享受到了这一份特有的殊荣和情怀。从五角星帽子,到四个荷包的衣服(类似中山装)、喇叭裤、手表……从小到大,每一个心愿,父母都尽可能满足。冬夜里围在灶前火坑边,年幼的我投进母亲的怀抱头靠母亲的肩头,把一双小手放进母亲粗糙的双手扣成的握抱里,倍感温暖和安全,犹如鸡仔躲藏在母鸡蓬松的羽翅下。中学后,我学习成绩开始下滑,升学考试上不去,母亲总是鼓励我补习,家里再穷,她都要设法从亲朋那里借钱送我上学。逢周末补课,年过花甲的父亲总要在赶场日为我送米和菜到学校,从无怨言,令我深感汗颜。母亲很少让我从事重体力活,每当周末或寒暑假,基本让我留在家里干家务活,免受日晒雨淋及肩挑背磨之苦。
  然而,我这个“幺儿”并没有给父母带来多少快乐,在一段时期反而成了他们的麻烦和累赘。尤其是我小时候,爱生疮,每年春季都要发一次,头上、身上、腿上到处是脓疱疮,甚至长到阴部,不得不叉开双腿走路。这让我很痛苦,也让家里人尤其是母亲难堪。没办法,母亲就特意用粗麻布为我做了一条开裆的衩衩裤,用过后,就压在大木箱里,直至初中毕业才丢弃。多年后,左邻右舍都还笑话我。
  父亲是一个话不多、不易怒、不理家务只顾埋头干农活的人。印象中,家庭内的大小事务基本是由母亲操持。
  父亲是性情中人,感情极其脆弱。当他听别人摆龙门阵时说到动情处,就情不自禁的抽泣、哽咽起来,甚至两眼泪汪汪。父亲属猴,动作敏捷(呵呵,也许和属什么没有关系),平常自家常用的筲箕、簸箕、撮箕之类的家具都是他亲自做。70高龄还老当益壮,每年我家责任地里的棬子、桐子都是他亲自爬上树去采摘,还要在树上哼唱花灯歌谣,村里人都很佩服他。
  父亲平时很受邻里敬重。从没同别人吵过架,遇到逼急时,红着脸大声说两句就忍了。他还有一个倍受邻里喜爱的绝活。平时有谁痛阴风(类似关节炎疼痛)的,都要请他“取一口”。用湿热帕子在疼痛处抹一抹,深吸一口气,张开嘴唇猛吸一阵,然后吐出一口淤血。遇到严重的,要取好几口,父亲从不感到脏臭。第二天对方就明显感觉疼痛松劲了。
  父亲爱花灯戏,二胡拉得好。每年元宵节前,家家户户都要请村里的花灯戏班到自家来“闹年宵”,父亲是主角之一。即使年事已高,只要身体能行,都坚持到位,熬到深夜。无论母亲怎样唠叨都阻止不了。
  打鼾似乎是男人的特征。父亲爱打鼾,鼾声特大,老远的地方都能听到。尤其是夏天乘凉时,他喜欢端一条板凳横在院坝的桃树下,光着上身仰面躺下,双腿一蹬,一会儿就鼾声如雷。如不叫他,则会这样睡一整夜。
  父亲有时也很粗心。有一次父亲背着我去外婆家,边走边歇,坐下来就要抽一杆草烟。来到外婆家门前的河边,他忽然发现烟杆不见了,掉回头去找,却把尚不醒事的我放在路边。事后,被母亲狠狠地斥责一顿。
  母亲注重勤俭节约。一般家里有好东西,他们都舍不得吃,要么等到有重要客人来,要么等好东西渐渐霉烂了才不得不吃。
  母亲年轻时身体很好,极少生病,我记得从没进过医院,即或有点伤风感冒,也不愿打针吃药,拖几天就过去了。
  母亲一生都眷恋脚下的这片土地,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生活方式,不愿意让自己停留下来。经年脸朝黄土背朝天,渐渐使她佝偻龙钟、满头鹤发。晚辈们曾数次劝其不再做农活了,她始终不肯,每天仍要躬着近90°的腰,习惯性地出现在庄稼地里,犹如皇帝每天的早朝。为了保持身体的相对平衡,背上总要驮着一个背兜。直到身体实在无法支撑了,才不得不“退休”。
  岁月无情。父母亲就在期盼儿女们快点长大成人的多少个艰难日子里,自己的生命年轮也渐次衰微。待我参加工作,父亲已走动不便了。我在县城安了家,结婚时,他执意要去参加我们的婚礼,但走到当门,不幸一脚陷进烂田里把脚弄出一个大洞,从此足不出户。这成了他终生的遗憾,更使我情何以堪。就在80寿辰前一个月,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当时,我的小宝宝刚刚半岁。在为父亲举行葬礼时,深秋的雨一直下个不停!天公似在为父亲悲苦的一生哀怨、哭泣!
  伫立父亲的墓前,他熟悉的身影如电影画面般走出来,亲切地呼唤着我的乳名,一遍又一遍。
  父亲走后,母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一次犯老年支气管炎重症,实在支撑不住了,便勉强同意村医来家里输液治疗。之后几年,又患上冠心病,吃了药,病情有好转,但全身浮肿,停了药,病情又加重,造成恶性循环。
  母亲从不允许给她做寿。但在她生命行将结束时却例外了一次。随着身体每况愈下,也许在母亲潜意识里感到自己不久于世,在她78岁那年春节前夕,她向我们提出给她生日闹热一下。为了不让母亲带着一丝遗憾离开我们,便答应在春节期间择一吉日为她提前过八十岁生日。
  那一天,我们完全按照农村习俗,邀请四方亲朋来作客,买了很多烟花炮竹。迎着初春温润的阳光,母亲换上新衣、新帽、新鞋,坐在堂屋的火盆边,精神焕发,接受晚辈们及亲朋好友的跪拜和深深祝福。堂前唢呐声声,鞭炮接连不断回响山间,母亲洋溢着一脸的幸福和慈祥。然而她那臃肿的身体给自己行动带来的不便和不快,却不经意间写在她的脸上。
  就在当年农历5月21日,突然接到大哥来电,说“妈不行了”。我头脑嗡的一声,挂断电话急忙驱车赶回老家。
  已经晚了,母亲奄奄一息,亲人们不停地呼叫着,我把母亲接过来,让她的头枕在我手弯里,搂着母亲禁不住嚎啕大哭,声嘶力竭地叫着“妈—妈—”
  瞬间,时光凝滞,空气凝固。我同亲人们的所有努力终究没能挽留住母亲年老而脆弱的生命。
  这时,母亲躺在我的臂弯里,不再弓背弯腰,而是未曾有过的完全放松式地伸直了腰和双脚,之前全身的浮肿完全消失了,显得格外温软和自然。我仔细端详着母亲的面庞,看着她渐渐地闭上了翕张的嘴唇,合上了眼睛,像一个幸福的孩子安然地睡着了。我从未发现过母亲这样悠闲的睡姿,从未见过母亲这样安祥的时刻。母亲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使命,终于放心地走了。
  我久久不肯放弃母亲,怕她在我臂弯里永远失去,就像我小时候躺在母亲怀里,她不愿放弃我一样。
  人既西归,入土为安!我不能再拖累母亲啦!我不能再惊扰母亲的天堂梦!毕竟那里才是她的极乐世界。
  我们为母亲换上衣服,将她安放在堂屋过生日那天坐过的位置的床板上,跪在遗体前深深地为她祈福。
  阴阳先生说,你母亲要坐后山的那块苞谷地。我知道,这里是她生前每天都要躬耕的自留地。母亲即使到了天堂,亦要与脚下的这片黄土地长相厮守。她将永远活在这片黄土地里。
  愿父亲安息!愿母亲安息!“幺儿”再次三叩首。(载《贵州人口》报2014.3.31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