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艾青:一个中国诗人的土地情结
如果我们承认任何一种具有特定感受定势的情结其实是潜存于意识深处的,而它又总是借这样那样的物象、事象隐喻出来,那么艾青诗中所呈示的那一缕困惑着他心灵的畜粪和干草气息,正是艾青借航慈溪边那块红土地上获得的土地情结的隐喻,而由此隐喻出来的土地情结,又总会超越航慈溪边的那块红土地。
□ 骆寒超
我们都熟悉艾青《我爱这土地》一诗的最后两行: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这是名句,曾感动过无数炎黄子孙以及这个世界上的良知未泯的人。“土地”在这里当然有象征指向:大而之于祖国,小而之于诗人的生身之地———金华;而“常含泪水”不单指他对多灾多难的祖国、家乡的悲悯,更是对这块土地“爱得深沉”的具体表现。艾青对祖国、家乡之爱已达流泪地步,无疑是够强烈的。当然,这两行诗又是在特定的语境———抗战初期中国人民同仇敌忾、誓死保卫祖国这一严峻的时代现实中的产物,是一场特定的爱国主义情感表白。不过,我们不妨再补上一句:这也是艾青从童年时代起形成的一个土地情结的具体显示。
提出这一话题并不意味着对艾青爱国主义抒情的美学价值作淡化,恰恰相反,是对这股时代真情作心灵化发掘,也是对艾青的现实主义作深一层探求。荣格在《心理学与文学》一文中有句不同凡响的话:“富于创造性的作品来源于无意识深处。”他还说:“艺术作品也正如神经症一样,可以追溯到精神生活中被我们称之为情结的那些环节。”看来抓住诗人从童年时代起就产生、且历经多年积淀而存在于潜意识中的土地情结,是这场探求契入的最佳角度选择。
的确,浙江金华航慈溪边那块红土地上的小小农庄———被“一条山岗所伸出的手臂环护着”,被岗上的松树、枫树、榉子树、老槐树荫蔽着的畈田蒋村,曾赐给童年、少年时代艾青的心灵以无数神奇的生存幻想、亲和的生命感受和爱爱憎憎不分明的生活体验。艾青写于1953年的长诗《双尖山》是对他家乡一座大山的抒情,这首诗人自己也颇偏爱的诗能使我们看到他当年的这种综合化心灵情怀。诗中这样写他在外面浪迹多年后重返家乡、面对这座大山时所浮现的一片童年、少年时代的回忆:
亲爱的双尖山……/你显得多么高/显得多么庄严,/明朗的日子,/白云敷上阳光,/像一条金带,/你像一个古代的骑兵,/满身披挂着弓箭,/骑着紫铜色的骏马,/在天边驰骋;/阴天,浓雾蒙住你的脸,/你像一个被囚禁的战士,/那巨大而阴郁的影子,/谁看见了都会感到不安;/而当浓重的乌云,/压在你的头顶,/四周沉寂地期待/那闪电的一击,/于是带着隆隆之声,/就有倾盆的大雨来临。
显然,记忆中的这些印象渗透着英雄梦、阴郁感、力的向往和沉重不安的期待,而所有这些也就为处于生命黎明期的诗人隐喻出了心灵深处的土地情结。
根据艾青自己写的或者提供的有关他童年、少年时代生活的传记材料,我们可以看出他有一种与航慈溪边这块红土地作交融的独特行径。还在读小学时他就爱上了画画,常到古定禅寺附近写生,独守着家乡这一角自然景色,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还爱在秋天时久久徘徊在扬乔山的枫林中,去拾取片片枫叶,感受无穷的美;在《母鸡为什么下鸭蛋》一文中他还回忆说:“我从小爱美术,喜欢图画和手工艺,用竹节做成小小的水桶之类,或者用红胶土做个人头,脖子上插上笔套,眼睛、鼻子、嘴、耳朵都有洞洞,吸一口烟往里一吐,七窍喷烟。”真的,这片土地,处处都令他有美的发现,而那些从红土地上挖来的“红胶土”,带给了他多少的生命亲和感!并且还有生活在这里的那些最苦最穷的劳动者———包括“大堰河”和她的夫儿们,以善良、质朴、单纯的心地,亲人般地爱他、哺育他成长的那份情,更给了他尤其真切的生命亲和感。因此在他告别童年、少年时代多年而重返家乡后写的这首《双尖山》中,他回顾人生来路,还忍不住从心灵深处流出了这样的声音:
你是我的生身之地,/我喝你的山泉长大,/矿水里的什么液汁,/在我的血管里回旋……
的确,艾青一生都深爱着航慈溪边的这块红土地,这种情感不仅强烈而执着,且异常真挚贴切。在《黄昏》里写到黄昏时,风送给飘泊异乡的诗人一阵阵“田野的气息”,他竟迷醉般展开了这样异乎寻常地怀念家乡的抒情:
我永远是田野的各种气息的爱好者啊/无论我飘泊在哪里/当黄昏时走在田野上/那如此不可排遣地困惑着我的心的/是对于故乡路上的畜粪的气息/和村边的畜棚里的干草的气息的记忆啊!
这是能让人心灵为之震颤的诗句。从这里可见出艾青对家乡的爱恋感受是多么细腻和真切,令我们不由得联想起俄罗斯诗人叶赛宁类似感受的诗句。不过,叶赛宁的抒情是清醒的,是对闭塞落后的旧俄罗斯农村在“铁的生客”———现代化大潮冲击下行将崩溃的情势下所唱的一支针对性明确的挽歌。艾青不同,他唱的仅是对土地出于本能的依恋。惟其如此,才使这位中国诗人对困惑着他心的畜粪气息和干草气息的抒情具有一种超越航慈溪边那块红土地而显出意蕴更丰盈、深远的心灵综合化依恋倾向,并进而转化为对土地情结的潜意识宣泄。
28年前———1982年的5月28日吧,那是艾青“归来”后首次乡归的第三天,我陪他和夫人高瑛等去老家畈田蒋村。当汽车转过一个山坡边的弯道快到畈田蒋村时,我发现小山坡上的岩石和泥土都是紫红色的,就忍不住指着这道景观问诗人:“当年你在《向太阳》中有‘我……/到山巅上去/伏倒在紫色的岩石上/流着温热的眼泪/哭泣我们的世纪’,这‘紫色的岩石’,该是从这里获得的印象吧!”他笑笑说:“你真会联想。也许是吧!”但话到此他突然刹住了。沉默一会后,他一改语气,严肃地说了一串多少有点飞离话题的话:“岩石、泥土都是紫色的,流出来的血也紫色,给人悲苦,不过,血又是热的……”我震惊了:岩石泥土—紫色—血—悲苦—热,它们是快速地跳跃着呈现出来的!这里一定有独特的感受潜在地把它们扭结在一起吧。
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捉摸这段对话。现在终于明白了:这是艾青土地情结的逻辑结构无意间的呈示。是的,航慈溪边这块红土地是给人血色感的,因而艾青的土地情结既含有悲苦,也蕴藏着维系生命的热!
不妨注意一下《大堰河———我的保姆》。这是艾青在航慈溪边那块红土地上获得的土地情结最真挚、最深沉的呈示,而这首呈给大堰河的“赞美诗”,竟也是:“呈给大地上一切的/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的儿子”的赞美诗。而这不正表明艾青的土地情结的隐喻幅员是如此的广大。诚如鲁迅的一句诗所表达的:“心事浩淼连广宇”,艾青的土地情结也是一位大爱者的大悲悯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