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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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面红妆

砰砰,气球在空中爆炸。正在合影的母女还未收起喜气洋洋的笑容,就换上了惊恐的表情。大姨急忙转身去看,她亲手用红色气球布置的心形阵豁开了一个缺口。即刻,她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扁了扁嘴,突然哭了起来,夺眶而出的眼泪顺着她脸上的皱褶沟壑蔓延开来,铺陈出一面水光。一旁身着红色嫁衣的新娘手足无措地安慰着她,对着镜头无奈地一笑。
  我按下快门,将这一幕收藏。今天是大姨嫁女儿的日子,她比谁都哭得凶。新郎伸手去抚她的背,被自家丈母娘恶狠狠地拍开。众人好笑,纷纷去劝。
  “大姨,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怎么能哭呢……多扫兴啊是不是?”
  “孩子她妈这是喜极而泣啊!平日里为心心的婚事不知道操了多少心呢,就愁她嫁不出去!咱镇上的小伙都被她挑了个遍,相亲那事都不知道张罗了多少回了,才挑中那么个好女婿,到头来气人家把心心抢走了,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哈哈哈哈……”
  我出声附和,“大姨,相机还在这架着呢,你再哭我就把你现在的样子拍下来喽。”我作势要拍,她连忙擦干脸,理了理刚染黑的头发,心心又为她补了补妆,涂上大红色的胭脂。她突出的颧骨上两抹不自然的酡红在镜头里显得她愈发苍老,我不禁眼眶一酸。
在黑白照片里的那个时代,大姨还叫花妹。我第一次见她,是在父亲经营的照相馆里。她梳着洋气的齐肩短发,红色的半袖衬衫扎在喇叭裤里,亲密地挽着她的新郎。那时我还没有她的腿高,她弯腰摸了摸我的头,给了我一把喜糖。我高兴地说,“谢谢花妹!”,她用食指点了点我的脑门,笑骂道,“没大没小。”
  父亲换上印有红色牡丹花和喜字的背景纸帘,让新婚的夫妇站在中间。“新郎搂着新娘,欸……对,再亲热一点。”花妹害羞地缩了缩脖子,双颊染上幸福的潮红。父亲弓着腰,紧张地把着那台落地式方箱相机,大声喊到“三…二…一 !”, 砰的一声,镁光灯燃爆,霎那间发出耀眼的白光,随之淡蓝色烟雾将相机和父亲笼罩。一瞬间的曝光在底片上留下了花妹像所有的新娘一样年轻幸福的模样,彼时梦幻一般
的场景和花妹红彤彤的笑颜在我心中历久弥新。
  父亲去世后我接手了他的照相馆,也继承了他为过去的那个黑白时代、过去的那些人们铭刻下来的许多记忆。从底版、胶片,再到电脑内存里,照相馆留存了许多令人动容的画面,其中就包括红妆的花妹粲然一笑的瞬间。几天前我找到了那张黑白底版,把它洗成一张照片。
  此时,我看着镜头里明艳的新娘,她鲜红的嘴唇和弯弯的眉毛和我印象中新婚那天的花妹重叠在一起,两面红妆竟是如此相像。但是,彼时的花妹——此刻的大姨,笑得有些僵硬,哭肿的眼皮垂盖在浑浊的眼球上,透露出一股疲态,像一朵被风残蚀的红玫瑰。而她身旁的女儿,正在无忧无虑地盛开,美得晃眼。
  女儿出嫁,了却了大姨最大的一桩心事。心心是大姨唯一的女儿,也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她还在哺乳期的时候,大姨的丈夫得肺癌病危,两个儿子又在外地读书。大姨刚出了月子,就要看护病重的丈夫,又要兼顾年幼的心心。数年间,苟延残喘的丈夫、懵懂无知的女儿、在外读书的两个儿子,生的重负日复一日凌迟着曾经的花妹。那时的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也早早的佝偻了腰。邻里于心不忍,经常给她送些米和鸡蛋,但那些东西对于这个不幸的家庭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我再次见到她,是在她丈夫的葬礼上。她的脸隐没在黑色头巾的阴影中,阴晴不定。来来往往的人们表情悲痛、语气凝重,一一向她劝慰,“节哀”“保重”,她只是机械地点点头。三个孩子围靠在她膝前,一遍一遍地哭喊着,“妈妈……妈妈……”,她依然麻木地端坐着,毫无回应。不远处,几个女人聚在一起评论她的态度,指责她不为自己的丈夫哭丧,“她肯定早就盼着他赶紧死吧,反正活着对她来说也是个负担”“这么寡毒的女人,亏我还给她送过水果呢”……此刻,酒席已经开始了,大家排队端着喜酒向她走来,“恭喜恭喜”“大姨,敬你一杯”。她来者不拒,不一会儿就通红了脸,呵呵地笑着,喜上眉梢。几杯下肚,大姨话多了起来。
  “心心她爸走得早,那时候她就这么高”,她边说边在腰际比划着,“后来她上了学,天还没亮就要把她送到学校,不然我去洗衣房打工就来不及了。她老是哭着问我,‘妈妈,我为什么要那么早去上学啊?那个时候学校里面黑黑的,一个人都没有,我好害怕。’现在不怕了,我们心心长大了,嫁人了。”说着,母女两人都呜呜的哭了,大姨抱着心心,不停地说着,“妈妈终于把你养大了……”
  第二天,大姨来照相馆取照片。我已经把心心婚礼上拍的照片都洗好装在了纸袋里,里面还有她那张笑靥灿烂的黑白结婚照。她拿了纸袋转身要走,我叫住她,“花妹,恭喜你。”她愣了愣,笑骂道,“没大没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