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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雯教授二三事□陈伯通


  不久前,一个春雨绵绵的夜晚,我又一次梦见了已去世十多年的朱雯教授。先生还是那样,中等个儿,不胖不瘦,花白头发齐整地往后梳,穿着深色中山装,走路中速,拎着一只人造革书包,神情温和而执着。
  古诗云:“衰暮思故友”。我已年逾古稀,脑际忽然飘出笔者受教于朱雯教授的情景,星星点点,历历在目。现在写下来,就此寄托我的一点不绝如缕的思念吧。
  1958年夏,原上海第一师范学院与上海第二师范学院合并为上海师范学院。为加强新的学科建设,学校决定朱雯教授调入中文系,担任外国文学教研室主任,同时负责指导我的专业进修,由我负责教研室秘书工作。得知学校这一决定后,我十分高兴,便急着往他家里拜访。来到徐汇区湖南路一幢三层别墅面前,我忐忑不安地按响门铃。门开处,先生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他衣着朴素,戴着袖套,手中拿着一支笔。显然,他正忙于备课,忙于写作。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他和蔼可亲的面容,平易近人的话语,还是很快拉近了彼此距离。他边给我泡茶边说:“听领导说,你刚从解放军转业,解放军是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我要向你好好学习。”我拘谨地回答:“不敢,不敢。你是知名翻译家,又是我的指导教师,我要向你学习。还在部队时,我就阅读过你翻译的阿·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苦难的历程》三部曲(注:此中文译本在毛泽东出访苏联时曾作为礼品送给斯大林),十分喜欢。”他说:“是吗?我现在就送你一套。”随即从橱里抽出一套,签上名,交给我。这是我有生以来收受名家荐书,喜悦之情,难以言表。我的心再不能平静。随着书页从我指尖慢慢滑过,先生厚爱晚生的形象愈来愈清晰呈现在我面前。望着满书橱的外国文学名著,我又禁不住向前抚摸书脊,不停逡巡。他靠近我说:“你想要看的,今天就拿去;我这里没有的,到上图去借。我有那边的专用书卡。”先生比我整整长了一辈,关爱之情,又一次让我动容。一时语塞,我不知说什么好。
  草创时期,外国文学教研室困难多多。先生认为必须先抓教材建设。通过编写教材,既可培养青年教师,教学质量也有保证。
  一年又一年。1960年秋,新学年到来之时,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编著的教材《外国文学史》(上下册)。它是以先生的讲稿为基础,吸收意见编撰出来的。教材内容丰富实在,切合实际,很受学生欢迎。第二年,复旦大学和华东师大也选用了它,成为上海三校共用教材,由华东师大印刷厂统一印刷。
  “文革”后,先生对我说,要尽快把耽搁的时间抢回来。于是,先生在临近古稀之年又率领我们写作了《欧洲近代文学思潮简编》(安徽人民出版社,1979)。它以思潮为主线,通过社会背景介绍、思潮特征、代表作家剖析和影响等章节,系统地总结了每一个文学思潮的形成、发展,特色鲜明,开国内首次专门论述思潮之先河,影响深远。许多兄弟院校以它为教材,还参加了法兰克福书展。与此同时,先生还吸收我们参加了教育部统编教材《外国文学作品选》(1—4册)的修订,为新时期的外国文学教学作出贡献。
  上世纪70年代末,教育部批准全国四所大学设立“世界文学”硕士点,由朱雯教授领衔的我校“世界文学”学科位列其中。
  上世纪80年代初,教育部批准由我校举办全国唯一的“世界文学助教进修班”。先生多次与有关教师和来自全国各大学的四十多位助教们认真商讨教学方案,力主教学与科研相结合,出成果出人才。成果之一就是近50万字《西方文学思潮概观》(海峡文艺出版社,1990)的出版,展示出助教先生们经过进修后的实力,也是先生的心血结晶。
  时光飞逝,如今,“世界文学”学科继往开来,在郑克鲁、孙景尧和黄铁池等教授的努力下,又取得了骄人成绩,有了博士点和博士后流动站,还批准为教育部“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的重点学科。郑克鲁教授主编的《外国文学史》也获得了国家优秀教材奖。
  “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的前史与今况,令我感慨万千,浮想联翩:告慰先生,你开拓的学科事业后继有人,尽可含笑九泉。
  先生几十年不离三尺讲台,视讲堂为圣殿,传道、授业,毫不懈怠。先生80寿诞,学校专为他在图书馆举办展览会。其中,他那写得密密麻麻、字迹端正、一丝不苟的上百万字讲稿特别引人瞩目。先生的敬业精神展露无遗,为学校留下又一笔宝贵财富。
  从1958年秋起,我跟随先生听课多年,言传身教,影响了我几十年。先生授课从不照本宣科,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语言简洁,音调不高,抑扬顿挫,余音袅袅;教学组织严密,师生互动,气氛活跃。他常说:历史上有些重要的学术成果往往是在讲课过程中完成的。我们一定要重视课堂教学,要坚守人文理想。一次,听他讲授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的长篇小说《悲惨世界》,在分析完男工人冉阿让、女工人芳汀和童工珂赛特的悲惨命运后,特别提醒学生注意小说中描绘的画面:冬日,冰冷的早晨,六岁的珂赛特头发零乱,穿着破烂而又单薄的连衣裙,冻得通红的小手紧捏着扫帚,在旅店门口一边打扫,一边两只大大的眼睛挂着泪珠。先生说,凡有一点人性的读者阅读至此,无不为珂赛特的悲惨命运而掬同情之泪,难道我们是没有人性的人吗?!说完,先生掏出手帕抹拭湿润的双眼。西部东一阶梯教室里上百学生顿时鸦雀无声,肃穆宁静,每个人的灵魂都受到了撞击。先生就是这样,经常用真诚真挚的心,在学生心田时时注入缕缕清泉,让它尽可能洗涤些污垢,多保持一点纯洁。
  十多年过去,朱雯教授常在我的忆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