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总是有些拂逆的境遇才好,不然是会不知不觉地沉沦下去的,慢慢地就忘记了自己来时的路,觉得一切来得那么理所当然。
望着身边呼呼酣睡的妻子和孩子,陈安铭触摸到了真实可感的幸福。他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当你踏着一路的坎坷,一路的泥泞登上山顶的那一刻,往昔的痛楚又能算得了什么?这个已经迈入而立之年的男人在贫困中摸爬滚打了小半辈子,终于有了这个简单温馨的家。
他现在是一名高校的教师,黑发积霜织日月,粉笔无言写春秋,平凡的职业,但是于他而言,已经达到了自己能够企及的最高处。他在起跑线上已经输得太多了,目不识丁的母亲,病怏怏的父亲,像是黑白电影里面一样凌乱破败的家。能够靠着自己难以想象的坚持和韧性完成了硕士和博士的学业,本身已经是奇迹。
无数个日日夜夜伴着的泡面和腌菜,让他现在一看到就会胃里直泛酸水,打工、放下一切尊严的打工,以及那些被人家几顿大餐庆祝就用光光的奖学金,成了这七年学习生涯里仅有的经济来源,恨不能把一分钱掰开成两份来使用。
“怎么还不睡?”妻子揉着惺忪的睡眼,望向沉默发呆的陈安铭。
“在想明天的同学聚会要不要去呢?打不定主意。”
“去吧,毕竟多年不见,联络一下感情也是蛮好的。”妻子懂得,自己的丈夫在学生时代像是躲在墙角的小草,畏畏葸葸,一丁点的阳光雨露于他已经是奢侈。他没有什么聊得来的朋友,躲在自己编织的茧子里面,呵护着被贫穷消磨得千疮百孔的那点可怜的自尊。
现在的他,完全可以昂首挺胸的去同学会,他已经不是那个一套旧被褥用四年的穷小子了,妻子希望陈安铭可以通过同学会找回以前失去的东西。
第二天,陈安铭还是如约而至,虽然知道这种同学会的性质不外乎是几年后大家再聚首,变换花样攀比一番。以自己现在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自然是可以理直气壮的来参加,在曾经嘲弄和嫌弃过自己的同学面前耀武扬威一番。光是说学历,已经可以让所有人难望其项背。
无聊透顶的同学会,明明之前不知道多少明枪暗箭的两个人,现在俨然亲热得像一母同胞的两兄弟。
让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
自己温柔美丽贤惠的妻子无疑是整个同学会上最光彩夺目的。来聚会的初衷无非是宣誓主权,现在的陈安铭却觉得释然了。分别以后,大家也都有了自己的生活,过得好与不好,只能摸摸自己的胸脯。毕竟生活从来不是演给别人看的,冷暖自知。已经像很多根平行线,各自射向自己的终点,之后便不会再有太多的交集。自己的青葱岁月,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终究是随风而逝了。
“安铭,你还记得之前上过我们大学语文的郑映紫老师么?”老班长突然拉着陈安铭问道。
陈安铭内心一咯噔:“记得的,她现在可安好?”
“唉,她已经去世有两年多了吧,真是可惜,才刚刚退休,也没有享受几天的好日子就去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那个慈眉善目的形象在陈安铭心中一直是抹不掉的,就像刻在石头上的一个印子,不论风吹雨打,即便是被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湮没,但是它是真实存在的。
“郑老师的儿子还在国外吗?还是回国发展了?”
说得班长一头雾水:“郑老师的儿子?郑老师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在国外,现在已经结婚定居了。”
那是怎么回事?陈安铭的思绪一下子全错乱了。
记得那是大三的时候,冬天的风冷得像刀子,陈安铭缩在被子里面迟迟不愿意去上课,对于这样一个以奖学金为主要经济来源的学生来说,实在太反常。陈安铭永远是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的。宿舍合买的吹风机坏了,陈安铭两条裤子都没有干,那仅有的两条厚裤子,还是自己打寒假工的时候咬着牙买下来的,像两块遮羞布,能让他穿着安然自若的走出宿舍。
陈安铭一阵阵钻心的疼,贫困就像个死循环,一直围绕着他。没有干净裤子,他不能正常去上课,不去上课,奖学金没了,只会让自己下半年的生活费更没有着落。
陈安铭真的是懊恼极了。
郑老师是他极喜欢的,她那鼓励的目光总是让人觉得心里亮堂堂。陈安铭一直觉得,人们常说的眼睛里面会放光彩,那就是拿来形容她的了。
等到期末考试成绩出来,陈安铭的分数居然还是稳居第一,这次旷课好像并没有影响到考试分数。
郑老师给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谢谢!
陈安铭咬着嘴唇,心里已经对郑老师深深的一鞠躬。
“安铭,那边有个老师家里需要帮忙做清洁,你去吗?”过了几天,室友吴翔突然如是说。
陈安铭的空余时间,几乎都是在打工和泡图书馆上,前者让他不至于饿肚子,后者可以让他精神不空虚。
“不去了,我想在宿舍看看书。你自己去吧!”陈安铭果断拒绝了,他是不喜欢通过这种小勤快博取老师好感的,分数那是要靠自己的实力去挣的。
“走啦,走啦!”吴翔不由分说的拉起了他。
等到了才发现居然是郑映紫老师家里,陈安铭低声的责怪:“你干嘛不早说是郑老师啊?”吴翔做了个鬼脸。
陈安铭挽起袖子,洗洗涮涮,一丝不苟的做起来,和郑老师话话家常也那么让人心情愉悦。
“对啦,陈安铭你过来一下,我儿子去国外留学了,这些衣服丢在家里几年了,没有用了,你看看能不能穿。”
陈安铭内心一蹙缩,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小步。
“老师,不要,不要了。”
“他现在都是一米八的大个子了,以前的衣服根本就穿不了了,浪费东西可不好!”郑老师不由分说的把陈安铭拉过去,他的脸窘迫得像是秋天的一枚果实,火辣辣的烫。
“老师…”
“你看,大小刚好合适哩!”
陈安铭看着这一堆衣服,虽说搁置几年了,但是感觉款式一点不过时,也还蛮新的。这么新就不要了,生在富庶家庭的孩子真是太享福了。换作是自己,从来都是衣服鞋子捡哥哥姐姐穿旧了的来,只有遇上新年,遇上父母额外恩典的时候,才能有一件久违的新衣服。这仅有的名额,是买上衣呢,还是买裤子呢,都要让陈安铭犹犹豫豫很久。
“都带着吧,你看你把我家里打扫得这么干净,我也没有什么东西给你,几件旧衣服而已,都带着吧!”
临走的时候,郑老师说:“看你瘦的,可要把身体锻炼结实了!”那双手在陈安铭的肩膀上轻轻的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