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我有记忆起,刘东东就留着大平头,四方大脸完整地露出来,从后面看过去,和板砖没有两样。阿润说,东哥很酷,像金庸小说里的大侠。程尔笑笑,大侠游走四方,行侠仗义,东哥走哪都带着一身的豆腐味儿,有这样的大侠么?我伸出手朝程尔的胳膊拧去,他哎呦呦地叫着,我白他一眼。
那时,我家院子里种满了白色蜀葵,乳白色的花朵迷人又安静,这个色彩总让我想到刘东东,想到他低头不语又若有所思的模样。
当年,镇子上只有他们一家豆腐店,豆腐又嫩又香,白白软软,外面裹着一层淡淡的乳黄色。大人们经常开玩笑——北湾镇的人呐,啥都可以不吃,就是不能不吃东家的豆腐。这豆腐也是神奇,怎么做都好吃,我最爱吃烧豆腐。在家门外一闻到红青尖椒和蒜香味儿,我就知道即将出锅的八成是烧豆腐。脚下的步子也被豆腐香味牵引着快了起来。
刘东东家在桥梓巷巷口,家门口对面是一棵百年大槐树。槐花开时,花的香气一直渗进豆腐里。连刘东东身上的豆腐气味,也被花香遮盖住不少。他家的家门口有一面发旧的红色旗子,横插在墙上,边儿是锯齿状的,黑色楷书写着工整的五个大字:东家豆腐铺。
据说制作旗子时,刘东东的父亲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家了,刘爷爷一生气,挥着手对广告公司的职员说:“做成东家豆腐铺!他妈的刘天庆,你这样对待我孙子,这个刘字我还不稀得用呢!”职员抿嘴笑着,偷瞥一眼刘爷爷,“刘大爷,您不是也姓刘么。”刘爷爷的手在空中登时停住,又立马摸了一把稀疏的白发,“这个店,是我给东东的,叫东家有问题吗?”职员识趣,不再接话,埋头干起活来。
刘爷爷将他们家的一间房子,改成了专做豆腐的房间,是祖传的手艺,但是刘爷爷有好些年没有做了,独子刘天庆小时候死活不学,为此挨了不少打。这不有了孙子,刘爷爷的手又痒起来了,“东东,爷爷给你教这手艺,是为了不饿死你,你看看你那老子,压根就不管你,爷爷教你做豆腐,你觉得好不好?”刘爷爷两眼放光,满脸期待地注视着刘东东。
刘东东端着小板凳坐在爷爷面前,日光落满了他的身子,他不大听得懂爷爷说的话,愣愣地点点头。那年他十岁,母亲因病去世两年了,父亲去外地经商,自走后就没有回来过。两个之前在他生命里说说笑笑的人,突然就没了影子。不知道去何处才能找回来。从那时候起,他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总是沉默不语。他们家的花园里种满了红色月季,夏日光太烈,一朵接一朵地萎谢,夜里望过去,一滩滩烂泥似的。
刘爷爷看到孙子点头,随即笑起来,双手同时落到大腿上,手背上攀爬着的皱纹也跟着抖了抖。他立马起身,骑上自行车去广告公司做旗子去了。豆腐铺就这样开张了。自那以后,那间豆腐屋里的每个角落,每种气味,都融进了刘东东卑微成长起来的生命里。
二
桥梓巷总共有十来户人,我们家也是其中一户。那时最快乐的事,莫过于小孩之间的游戏。四五个小孩走在一起,阿润和程尔带头,别的小孩随在身后,我们踏着大步,朝刘东东家走去。尘土飞扬起来,从远处看过来,我们的笑容和声音,都在沙子里,是浑浊的。
那是90年代,巷口有一家名为“义乌”的音像店,进进出出的人,很是热闹,丝毫不亚于后来进出游戏厅和网吧的人。老板是个浙江人,留着四大天王同款中分发型,蓝色的的确良衬衫,扣子解到锁骨位置,和红头发的老板娘说笑,笑声都很尖锐,我们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只有在和顾客聊天时,他们才会说起蹩脚的普通话。私底下,我们都瞧不起他,觉得他很俗气。这个印象是怎么来的呢?有次我们跟着刘东东去河边玩——所谓的“玩”,是他蹲在树下吸烟,我们默默地待在一旁。程尔说了一句“‘义乌’的老板很帅,像刘德华”,话音还没落,刘东东已经顺手将烟头插进土里,站起身子用右脚尖用力蹂了蹂,“他很俗气”。声音低低的,漫不经心地钻进我们的耳朵。对那时的我们而言,刘东东说的话都是正确的,不可反驳,无可质疑。
他是我们之中年龄最大的,比我们每个人都要长三岁甚至更多。在我们还在听儿歌时,他已经开始听beyond了。我们站在豆腐屋的门口等他,不敢打扰他,那个房间总是很暗沉,刘东东也跟着暗了起来,黑色白色混在一起,是我后来一直喜欢的色调。
他见到我们总是微微一笑。我年龄最小,也最矮,比他小五岁。我仰起头看着他方正的脑袋,黑又亮的眼睛,脸上还沾着豆腐渣。我指着那些豆腐渣,吃吃地笑着,“刘东东,你脸上有豆腐渣。”这是令我骄傲,令我满足的一件事。因为只有我才可以直呼他的名字,指出他的“难堪”和“丑态”。其他人都只能附和着笑笑。他对我们中的每个人都黑过脸,除了我。在少年的世界里,大人是可怕又神秘。我们好奇大人的世界,接近不了神秘的大人,我们便将这种期待,转移到刘东东身上,他是“小大人”,是可以和我们玩闹的人——由此,我们也接近了大人,我们也是和大人一样的人了。
“走吧,我们去买磁带。”刘东东牵起我的手,他的手湿漉漉的,指肚泛着红色,像熟透后剥了皮的虾。
小孩们围在他身边,迈着前后不一的步子。秋日的傍晚,江河辽阔,夕阳是一条薄薄的看不到边儿的纱巾。两边的人家里飘出阵阵饭香,炒肉丝,红烧茄子,蒸熟的白大米……我们一路嗅着不同的气味走到放着beyond磁带的货架旁。
刘东东伸手从上面拿下来一盘磁带,我踮着脚尖,看到黑色的封面上印着四个白色的大字:真的爱你。刘东东正反仔细瞧着。阿润和程尔在门口大声地笑。老板和老板娘不知何故吵起来了。我们退到一边看热闹,磁带将整个房子围住,像刘东东家的一块块豆腐。只是这豆腐带着色彩,带着声音。一根筷子戳进盘子里,豆腐稀啦啦地碎了,像老板娘的笑容一样。她蹲在地上开始哭,老板走到门口点燃一支烟,青蓝色的烟云飘出去,在路人头顶四散开来。
刘东东扶起老板娘,从兜里掏出三张皱巴巴的一块钱,眼神示意我们,该回家了。当然,是回刘东东的家。
他们家的房子以前是全镇最破的,后来他父亲在外做生意挣了钱,第一件事就是回来翻修房子。那段日子,他们家进进出出的人很多,都是顶着头盔,浑身沾满泥灰的工匠。我对刘东东父亲最初的稀薄记忆,就停留在那个时候。他父亲生得俊朗,不像在利益场上摸爬滚打的商人,倒像是民国时期提着锈红色的皮箱、飘洋过海去求学的读书人。
那股子飘逸潇洒劲,在刘东东身上没有丝毫体现。
他家里的红木家具,地上锃亮的白色瓷砖,挂在客厅里的清明上河图,都是跟随他父亲一起来的。他父亲走后,东西还好好地待在那里,像是被人刻意忘记了一样,扔在那里。
“我给你们放歌。”刘东东拿出复读机,将新买的磁带小心翼翼地放进去。那个复读机也是刘东东父亲寄来的,那时镇子上有复读机的人总共才四户人。我们望着那个神奇的小东西,惊讶好奇。我当时很羡慕刘东东,羡慕他不用被父母管束,羡慕他知道自己想听什么歌,羡慕他已经有了偶像,墙上贴着beyond的海报。
我们围在桌子前,刘东东对照着歌词一句句认真听着,嘴唇微微动着。刘东东说过这是粤语,我们听不懂,也没有兴趣。
我们开始觉得有些无聊,纷纷走到院子里去。刘东东没有在意我们的离开。我脚刚踩到门槛上,“咔嚓”一声,他关掉了复读机,我顿住步子回过头,发现他的脸上泛着一层透亮的光,我带着好奇又回到他身边。那是一层铺平的水,是刘东东不停往外涌的泪水。我伸出手去碰,有些温热。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真的爱你》的歌词。
三
我十三岁那年,关于刘东东的记忆开始减少。上中学时,我转到县城去读书。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小学最后的那个假期,一家人为了我读书的事,忙得风风火火,像过年一样。那个炎热的夏日,汗水将我额前的碎发,紧紧地贴在我的额头上。我穿着淡绿色的裙子,去找刘东东。路过的地方尽是蝉鸣声。
他多数时间都在豆腐屋里,那间房子变得更暗了,我站在门槛上望着他。仿佛看到他老去的模样。
那时他十八岁了,他读书晚,十八岁才初中毕业。本来以他的成绩,考上县一中没问题。可是中考那几天,教室里属于他的考试位置,是空着的。刘爷爷倒不着急,在他看来,考不上高中,大学,都无妨——东东就算守着豆腐铺,也会过得很好咧!
“读了书又能怎样,那个天庆,我辛辛苦苦地供他读书,结果呢,良心还不是让狗给吃了!”刘爷爷摇着蒲扇和门口的齐爷爷下着象棋,两人都穿着白色背心,汗水湿了后背。刘爷爷的“马”上去碾了齐老的“车”,一个哈哈大笑,一个哎呦呦地拍着脑门。齐爷爷想反悔,想拿回自己输掉的棋子,刘爷爷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不能反悔!棋盘上没有这样的规矩。”
巧的是,刘东东父亲在那个假期回来了。这之前他也回来过几次,每次来都是匆匆待一天,又连夜离开。他摸着刘东东的脑袋向刘东东告别,刘东东头也不抬。可是父亲前脚一踏出门,他又会立马跑出去。望着在视线里越缩越小的身影,渴望着父亲能回一次头。
那个假期,也是刘东东家里第一次传出大吵大闹的声音。
“我在外面辛苦赚钱,是让你好好学习的!不是让你整天做豆腐的!”
“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自己?要不是我,你能住上这房子吗?要不是我,你能活下去吗?你真以为你和你爷爷就靠着你们卖豆腐的钱活着啊?”
“那我念书干嘛?做像你一样的人吗?”
最后一句话刘东东是带着哭腔吼出来的,他摔门而出,正好刘爷爷回家,看到孙子满脸泪痕,急忙进屋,之后刘东东父亲没有再讲一句话。只听到刘爷爷的骂声一声盖过一声。
刘东东父亲夹着黑色公文包出来,我和程尔就在那棵大槐树下,那是我第一次迎上他父亲的目光,幽深清冽,如同我正趴在井边望向井里。
他穿着一身墨蓝色的西服,皮鞋上沾上了灰土,我想象着他出门前认真擦鞋油的样子。可能刘东东最像他父亲的一点,是骨子里的冷静与神秘。我和程尔一直望着他的身影离东家豆腐铺越来越远。我心里莫名有些孤独,好像落了一场雪。但这明明是和我无关的事。
“刘东东。”我站在豆腐屋门口,夏日的风吹动我的裙摆。
刘东东抬起头,望向门口的我,瞬间笑了。
他带我去他的房间,给我放beyond的歌,那天我才知道,七年前这个乐队的主唱黄家驹在日本不幸离世。我看着刘东东低头放磁带的认真模样,没有为黄家驹悲伤,而是为他。爱的人离世,离开,像是约定好了一样,要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我告诉他我要去县城读书了,他没有抬头,轻轻“嗯”了一声,正在按开关键的手也停顿了一下。我问他为什么不读高中了。他顿了顿,没有吱声。他抬眼看着我,我从他的眼神里领会到我不该问。
离开北湾的那天,天光大晴。我从车窗里看着外面不断闪过的房子,大树。心里一阵恍然。路过刘东东家时,我看到紧闭着的大门,和在我的期待中并没有出现的人。那个瞬间我意识到有些东西,被这辆大众牌小轿车一并带着离开这里了,就像刘东东的模样一样,终于开始在我的记忆里沉下去。
新地方我适应的很快,新的学校,新的同学,爸爸在县城里开了一家卡拉ok。
听不到妈妈的唠叨声也没那么想念。好久没有吃到烧豆腐也开始忘记它的味道。我交了很多朋友,从一开始的一周回一次家,变成两周一次,三周一次。妈妈骂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我不知道我是喜欢县城的气氛,还是刻意躲避着那股豆腐香气,躲避刘东东。
北湾的旅游业好像是在一夜之间兴起的。从全国各地涌入各种小吃美食,湖南臭豆腐,沙县小吃,广西螺狮粉,南京鸭血粉丝汤。很多都是外地人开的店。政府看着发展势头好,一心要将北湾打造成“旅游度假村”,开始大规模的拆迁整修。桥梓巷也被列入拆迁整修行列,巷里的大人们跑到政府去闹事,但是没有什么用。政府人员安慰他们,可以给你们修更好的房子啊,这么好的政策,谁不想要啊,你们自己修,还不得花钱?哎呦你们就知足吧。
说来奇怪,我最关心的并不是我们家的房子,而是刘东东家的。他那么爱他的豆腐铺,就这样拆了算怎么一回事呢。政府说这边的铺面要给桥梓巷的人每人一间,可是到底还是要重新开始。
初三那年我回家时,北湾已经变得不像北湾了,好几条巷子都整修成了两层楼的商业街,木制的建筑,像南方小城。街上行人很多,都是我不认识的面孔。东家豆腐铺还在原来的位置,可是生意逐年惨淡下来。游客不买生豆腐,镇子里原来住的人因为家里情况好转,搬到县城和市里去住了。
程尔家也彻底搬走了,房子高价卖给了外地的有钱人,变成了那些人的“农村度假地”。
那是2003年,音像店还没有大规模倒闭。“义乌”的生意还很好,门口音响里的歌曲由《真的爱你》变成了《晴天》。我去东家豆腐铺找刘东东,他穿着白色的厨师服,低头翻着手里的杂志,像一个老干部,只是他的肤色变黑不少,也是奇怪,他又不用天天在外面奔波,皮肤怎么也跟在风雨中奔波的人一样了。北湾整修的时候他父亲回来了一次,以刘东东的名义买下了几家店铺,租给了外地做生意的人。刘爷爷在家里搬迁的那一年去世,这个家,彻底属于刘东东了。
“刘东东,在看什么啊?这么认真。”我笑着走到他眼前。他太专注,被我吓了一跳。
“《读者》。”他抬起脸,目光比以前温和多了。裹在他身上的那层神秘感也悄悄脱落了。那一刻,他就是一个穿着厨师服手捧
《读者》,在等待顾客的店主。他不再是“小大人”,不再是我们可以一起玩闹的大人。我坐在他对面,环视整个豆腐铺,墙上挂着关于刘家世代做豆腐的文字。我走近去看,想着到了刘东东这里,这历史怕是要终止了。
“东哥———吃饭了。”一个身着大红色连衣裙的年轻女人,端着不锈钢饭盒进来了,外面的槐树不知何时被砍了,再也闻不到槐花的香味儿了,我们目光相撞,她莞尔一笑,盯着我问刘东东,“这是?”
“是焕梦。”刘东东接过饭盒,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她,“我对你说过。”
我点头示意我要离开了,看着那个女人欲言又止的模样,我不想听她说任何,也不想听刘东东说他们的任何,我年少的羡慕与嫉妒在那个夏日被悄无声息地点燃了。
四
东家豆腐铺倒闭是早晚的事,收益不好不是最重要的,毕竟刘东东也不缺钱。只是做的豆腐卖不出去,他做豆腐的频率也降低了。那间后来新修的豆腐屋,要彻底暗了。那个女人是南方人,在刘东东隔壁的铺面开了北湾第一家奶茶店:避风塘。我不得不承认,她生得很美丽,至少让年少的我自卑起来,她就像是一朵在黑夜里盛开的带刺玫瑰,谁都接近不了,除了刘东东。
我们曾经住过的小院子,搬进了操着不同口音的人。院子里的花园也没有了,白色蜀葵当时是被怎么砍掉的,也无法得知了。院子里有一根很长的铁丝,从花园处一直连到主房的房檐上。上面晾晒过我所有的衣服和被子。我和程尔曾经抱着院子里的被子不愿撒手。
北湾中学也翻修了,修了新的篮球场和操场。曾经刘东东扣过的篮板,也换成新的了,我和阿润程尔去找刘东东时,曾坐过的水泥操场,铺了一层草坪,后来的学生可以无所顾忌地躺在上面,十指交叉托着脑袋。新闻上说,这里所有的面孔都比以前要更明媚。
我高三备考那年,刘东东带着女朋友去广州见家长了。女友家很满意刘东东的经济状况,也很满意刘东东这个人。说他老实,沉稳,有潜力。将一切可以夸赞青年人的词,都用在了他身上,只是有件事女友家不太满意,他们希望刘东东关闭豆腐铺,做点别的生意。刘东东答应了,云淡风轻地轻笑着答应了。小时候在“义乌”门前,他说他最大的梦想是把“东家豆腐铺”开遍全国,让全国人民都吃到他家里的豆腐,以后大家提起豆腐,就不只有“豆腐西施”,还会有“豆腐东东”。一帮小孩笑成一团,只有我没笑,他把“梦想”这个词带进我的生命。也是他把这个词,在我还没有实现梦想时,就毁了。
豆腐铺搬空的那一天,我不在。豆腐铺里又恢复了昔日的热闹,进进出出的人,像当年我们一起去刘东东家买豆腐时的场景。也像他父亲回来给家里翻修房子的那段日子。刘东东靠在店铺门口,双手插兜,大平头歪着靠着墙,一语未发。他女朋友全程指挥着,什么东西该搬到家里,什么东西该扔掉。邻里都过来看热闹,路过的游客也要驻足几秒。谈论着和自己无关的事。要取下那面旗子时,刘东东终于说话了,我来取。他踩着板凳,几个人弓腰扶着凳子,他用力
抽了一下,旗子就出来了。
这些年雨打风吹,尘土落花,旗子变得破旧。他将旗子紧握在手里,双脚一落地,突然就开始哭。周围的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女朋友尴尬地笑着,将他推进豆腐铺里,那间空空荡荡,带着些潮湿的房子。
我妈对我说这些时,我正在吃烧豆腐。豆腐的味道不对,我妈讲的话也不对。一切都不对,都错乱了。我开始坐在桌前哭,眼泪落在豆腐块儿上,红油被我的眼泪冲开,露出由于煎炸而出现的一层褶皱,豆腐已不再是乳白色,是桌子上蛋黄薄饼的颜色。我试图用眼泪让它回到最开始的样子,发现都是徒劳。那个地方真的坍塌了,那个听着beyond的男孩,也不再是当年在河边蹂灭烟头的,大家的“东哥”,我的刘东东了。
一直到今天,我都说不清楚我对刘东东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年少的崇拜随着年长逐渐消散,在他那里得到最开始对“大人”世界的认知。可自始至终,我在想起他时,都无法带上“喜欢”二字,少女悸动的那种喜欢。但是高中,当学校里的女生都为偶像,为学校的篮球队队长疯狂时,我却提不起丝毫兴趣。她们对偶像,对篮球队队长的痴迷,我都用到了刘东东身上。但我还是对他,讲不出“喜欢”二字。
刘东东结婚,是在我高三的那个寒假。镇里的外地人纷纷回老家过年,北湾迅速冷清下来。我在那个新年,见到了阿润,他高高瘦瘦,留着前卫的发型。蓝色羽绒服衬得他的脸很白净。他说我比小时候美了,说我小时候擦不干净鼻涕。我伸手去掐他,他笑得越大声了。我不再理会他。那一年,北湾下了很多场雪。鹅毛大雪,细碎的,冷冷的雪花,纷纷落在我的脸上。
大年二十八,阿润来我家找我,他冻得发抖,不停地搓手哈着热气,黑又密的睫毛上挂着雪花。我戴好帽子口罩出去,他睫毛上的雪花融化了。他两眼泪水,“我们去看看东哥吧,听说他马上要结婚了。”
“好。”我低头,黑色的皮靴已经在雪里了,一眼望去,尽是白茫茫。
“东哥——我们来看你和嫂子。”
刘东东和他未婚妻同居了。两个人穿着情侣家居服,房间里铺上了木地板,墙上挂着我看不懂的油画,红木家具变成了鹅黄色的皮制软沙发。我们四个人坐在一起,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从何说起。
我坐在炉子旁,脸被烤得通红。刘东东突然开始说话,说的都是以前的事。他说,没有参加中考,是不想扔下爷爷和豆腐铺去县城,也有一个原因是他很想爸爸。他想,也许放弃这样重要的考试对爸爸刺激会很大,没准爸爸就来看他了。结果爸爸是来了,却和他大吵了一架,就离开了。
那天他一个人去河边待了很久,想着也许就是命吧,一直待在北湾,守着豆腐铺,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爷爷和他在一起。刘东东未婚妻端来一盘瓜子,桌子上有一瓶二锅头,还剩下一点儿。我深吸一口气,没有吱声,也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我想听这些话已经很多年了。刘东东说,爷爷去世后,豆腐铺也越来越惨淡了。一开始他难以接受,后来觉得这好像也没什么。
“东哥,你那时候说,要把豆腐铺开满中国,我记着呢。”阿润嗑着瓜子,挑着眉头。
刘东东十指交叉,胳膊搭在大腿上,嘿嘿地笑了,没有再说什么。电视上正放着赵本山的小品,阵阵掌声和笑声此起彼伏。
我和阿润离开时,刘东东到门口去送我们,说大年初五他结婚别忘了来。我们说,当然不会忘。那天街上很安静,只能听到鞋踩进雪地的声音。刘东东一直想留下来的,不是豆腐铺,是爷爷,是爸爸,是每一个好像爱着他,又要匆忙离开他生命的人。阿润说着他学校里的事,说他喜欢的那个女孩,比东哥未婚妻还要好看。他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说没有。
五
刘东东结婚那天,依然落雪了。女方家里来了很多人,那么冷的天,她还是穿着白婚纱,她的脖颈像天鹅。刘东东家亲戚很少,我们这些老邻居过去充数。他爸来了,老了不少,但俊朗不减当年。他们包下了北湾最大酒店的一层楼,其实根本坐不满。婚礼前大家坐在桌子旁,说着闲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阿润问我高考想去哪座城市,我说不知道没想过。他说我心真大。我一直望着那个搭好的舞台。音像里随机播放着时下的流行歌,偶尔会有几首be-yond的歌。
那年,刘东东23岁。我18岁。
人逐渐多起来,婚礼仪式开始。平时寡言少语的刘东东,在那天居然写了一个演讲稿。满满三页,他读得很慢。奇怪地是,他并没有说多少他和妻子的爱情故事,更像是在和过去的自己谈话。他说,小时候他多么想与众不同,多么想做个不一样的大人,多么渴望能有人爱他。他说,他不知道他对这些事是怎么一点点丧失期待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受现在的一切的。他说,生命很短暂,妈妈去世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他说,他没有爱过自己,晶晶让他爱上他自己。
他说了很多。他读完他的演讲稿,所有人反映了几秒才开始鼓掌。在这样喜庆的气氛里,说这些深沉的话,确实有些不应景。不过随之响起来的音乐很快将人们的不适吹散了。新娘新郎端着酒杯一桌桌的敬酒。快到我们桌时,我溜出去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是希望他幸福快乐的,可我说不出祝福的话。我有些悲伤,悲伤我从未真正走进过他。悲伤我从未了解他。年少的自以为是在他念稿子的时间里,碎成一片一片的。雪花落在我脸上,我感觉不到寒冷。
婚宴结束后,我们去刘东东家里闹洞房。客厅,卧室里都挤满了人。我从他们的婚房里退出来,走到炉子旁烤火,听着大家的笑声,突然很累。有个房间门是紧闭着的,我想着里面应该没人,进去待一会儿。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鼻而入。我打开灯,房间很整洁,是旧物的味道。墙上贴满了beyond的海报,桌子上堆满了那些年我们听过的磁带,还有磨黄豆用的机器,过滤豆浆和豆渣的白布,装豆浆的白色塑料桶,那面破旧的,印着“东家豆腐铺”的红色旗子。所有的东西都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好像再也不会被人记起。在这个房子外面,在北湾外面,日起又日落,山河在崩塌,大海在奔腾。我拉开抽屉,里面全是歌词。随手拿起一张,是当年让刘东东流泪的《真的爱你》。一切的一切,终究还是没有了。“焕梦——你在哪儿。”
是阿润的声音,我迅速将那张歌词放进抽屉,关了房间的灯。
或许我早就该出去,该走了,我该从我的童年抽身,所有的人都过上了新的日子,我也该如此,童年的往事和童年的人,注定要渐行渐远,我们也迟早会退出彼此苍白又平庸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