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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镇扶贫图鉴(二)

按:《云中镇扶贫图鉴》是罗庭锋同学以蜀南扶贫工作真实事件为原型创作的中篇小说。

 

    吴智亦在路上走着,他不知道他的路该往哪里走。

    自从上大学以来,吴智亦就一直看着,走着。

    “放屁!这算哪门子的扶贫指标!我明天就上县长办公室问问他!你们这样子整法算是哪样!”姚震的火气说上来就上来了。

    他本是在西北当过营长的老兵,见过大阵仗。有为是他的至交,和他认了亲家(蜀地习俗,称儿子的干爹为“亲家”),让儿子吴智亦给了他当干儿子。姚震后来退到了地方上,在云中镇当了几年副镇长,主管农业。现在,他已调离了云中镇,在县里粮食局上班。

    “亲家莫慌,莫慌。我们晓得你是心头想着百姓,你先不急,不急。喝口茶水,听他说完。”有为劝他道。

    “这些净坐办公室的就会搞点纸面上的文章!这时候以为农户家圈里有头猪,就算工作成绩了!那是自己骗自己!”

    姚震的怒火似乎没有减弱的样子,桌上的茶水也好像被他洪钟般的吼声震得晃动起来。

    “这件事还没有落实,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而且这个贫困户买猪,都会报一千左右的补贴……”

    “一千块补贴算个锤子!”姚震没等侄子姚鑫贵说完,就打断了这位年轻驻村干部的话。

    “这就是该批评的形式主义!现在猪仔价格多贵?你们这些当干部的,坐办公室的了解过吗?你个龟儿进过农户家里的猪圈吗?”

    “我,……没,还没。”叔叔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年轻的扶贫干部姚鑫贵愣了一下。

    “哼,我就晓得你娃没进去过,你也进逑不去!”姚震接过了有为递来的茶,大喝一口。

    “不光你进不成,就算是我回云中,那里的农户也不会,不,是不敢让我进猪圈。”提到云中,这位曾经的云中镇长的语气似乎有了几分缓和。

    “哎……你们晓得现在猪瘟多厉害吗?晓得猪价多贵吗?猪仔二十七八一斤,毛猪二十出头。这个节骨眼上你们补贴一千块让贫困户养头猪,明面上是在干工作!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给的这一千块钱,农户买个标准的七八十斤的猪仔还要倒贴,而且他自己还要出供养的成本。现在猪瘟这么严重,一旦猪儿感染病毒,死了,人家就要亏老本!你让贫困户如何承担这个损失,这能叫扶贫吗?”

    “不是有政策性农业保险吗?”姚鑫贵弱弱地答道。

    “你个龟儿不会算账吗?当初推广这个保险,我和你有为叔叔亲自一处一处给农户们宣讲。当年云中镇十个村,一共二十来个村公所,我们都到了现场开会,就是为了宣传这个单猪最高赔七百,母猪最高赔一千的保险!猪不是一两个月就喂出栏的,饲料也不是一点钱就能买到的。你拿现在这个生猪价格衡量一下,农户的猪真要是死了,这点保险赔偿对他而言算得了什么!说句题外话,你娃知道我为什么说你跟我都进不了云中的猪圈吗?”

    “为……为啥子?”被训的姚鑫贵在叔叔面前有些不自在。

    有为听到姚震说起那段云中的经历时,眼睛里透露出一股怀念的神色,他先抽出一支烟递给姚震,上前为他点上,继而也自己掏出一支点上。

    “农户现在已经有意识了,五人外行(外人),尤其是猪贩子,自家养猪的人,在这个猪瘟厉害的时节都是不能让他进自己家猪圈的!任何外人身上都可能携带猪瘟病菌,一旦传到了自家圈里,那后果是非常吓人的!这种阻断传染源的措施,也是我当初和有为去挨家挨户宣传的!据我所知,县里有一个生产队,整整三四百户农户家里的猪全死绝了!你们现在拿着钱鼓励贫困户买猪仔,可你们自己看这件事实际操作得成不!所以我说,你们现在把圈里有猪当扶贫考核标准的事就是狗屁!这个标准,一方面不能确保贫困户可以增收,一方面会助长猪瘟传播。我一会儿就去找县长说说这事!”

    “叔叔,今天是周末。”

    “那就明天!你别看我现在没在云中干了,但是吃了这碗公家的饭,就要干点人事!老子就见不得那些马虎的!”

    “好生听下你干爹讲的这些话吧。这些话里才有真东西。”有为拍了拍儿子吴智亦的肩膀。

    吴智亦一直眼睁睁的看着刚才的情景。他心里还是有一些感触。

    “亲家啊,你看这个龟儿,看都看愣了。大学都快毕业了,他怕是第一次听到他干爹‘布置工作’。”有为笑道。

    姚震望向了他这个干儿子。

    吴智亦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给刚才的阵势吓着了。但从刚才的话里,他也能感受到,这位干爹是值得自己尊敬的。

    “快给你干爹把茶倒上。”有为催促儿子道。

    吴智亦赶紧生涩地给干爹和父亲续上茶。

    姚震放下了怒色,“养了个去首都读书的本科大学生,有为啊,你还是不得了啊!云中镇十来年也没有走得那么远的学生娃哟。”

    “有啥不得了哦,马上要找工作了,那才是要见真章的时候。这孩子的前途还要有赖你这个当干爹的指引哟。”有为笑着回答,只是他的笑里有点苦味。

    “指引算不上,你我两亲家,能帮得上的就帮。他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有为开门见山地回答说:“我想让他回来,考个铁饭碗。人是要落叶归根的,他的爷爷奶奶也想亲眼看着他能有份安稳的工作。万一他以后在外边大城市工作了,我们一大家子总不能跟着他一起去外地养老吧。”

    吴智亦的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感觉。他这几年见过繁华,也幻想过留在大城市。可他也见过早高峰拥挤不堪的地铁,凌晨三点半灯火通明的新发地。他即将站在毕业的岔路口,但他不知道自己的路该走向何方。而父亲似乎帮他做出了决定。他的心里有些矛盾,既有些不满意父亲想包办自己的人生职业的行为,可又觉得父亲说的在理。

    “肯定可行的!你看下云中镇政府里,有几个人是正经本科大学出来的?现在我们这儿还是很缺人才的。只要他自己能考上,别的问题是不大的。只是现在工作不太轻松,怕要委屈你家这位公子了!”

    “哎哟喂,亲家哎!你这是太抬举他了。毛头小子一个,除了读点昏书,啥都逑干不来。”

    “你莫要小瞧这会儿的年轻人,只要不心高气傲,靠自己的知识考上,再肯踏踏实实地地熬上几年,前途是有的。文化确实是个好东西。有文化又机灵能干的人,哪个机关不爱呢?只是啊,我要提个醒,年轻人还是要干点正经事,不能混,更不能只会坐办公室吹牛!”

    “那一步我还不敢想。我只望他有碗饭吃,自己活得下来,就稳当了。”有为笑道。

    姚震继续说道:“那些好听的面子话我这个人也不喜欢说,信仰这个东西是做事情做出来的。刚才我给鑫贵说了,‘我就是见不得做正事马虎的人’。他将来要是端了这个碗,做的事就要对得起这个碗的分量。”

    说话之余,姚震扫了一眼侄子姚鑫贵。这位年轻的扶贫干部似乎立马坐得更正了。

    “我,如果有机会,还是愿意的。”

    吴智亦终于开口说了这一句话。虽然有些拘谨,但他说得很认真。

    有为欣慰地笑了笑:“他大一时候和我去过一次卢沟桥。这龟儿当时看得眼泪汪汪的。”

    姚震也颇满意地点点头。

    “有为啊,当初怎么会想着不干了,去那边打工呢?”

    有为的眼睛深邃起来,猛吸了一口烟。

    “一方面是生计所迫,老的病了,小的读书,那点工资捉襟见肘。这另一方面,那件事,亲家你是知道的。”

    姚震也叹了口气,又递给了有为一支自己的烟。

    ……

    云中的人事调动、镇上的趣闻、有为和智亦父子俩在京中的见识……后来他们谈论了很多,很多。

    但吴智亦印象最深刻的还是最开始干爹怒斥侄子那段,他敬佩自己的干爹。猪价、贫困户、基层工作,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一些大学生听来可能觉得土,但这对于农村出生的智亦来说却比花花绿绿的大学课程更现实。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开始有些认同父亲给自己规划的人生道路了。

    叙旧之后,有为和儿子开车从县里回云中镇村里的老家。

    阴雨天,车开在山道上。

    柏油大马路十分平稳,路边的原木造型护栏被紫红的牵牛花缠绕着,融入了山色。雨淅淅沥沥,岩壁上的粉嫩的樱花花瓣被雨点打落,阵阵飘零,偶有落到车窗上的。半山腰新修了个仿古观景亭,置身青瓦赤柱间可观青林竹涛、红叶之海。

    变了。

    这原本是一条偏僻的山道,父亲和朋友曾经在周末开车躲到这里玩牌。后来这里修了一条水泥路,能通达到县城。吴智亦每个周末便要坐车经过这条路到县城去上中学。几年后再次走上这条道路时,这条路上的风景已让他觉得陌生了。

    路边的野生杜鹃花被引种的各类日本樱花取代了。曾经监狱的遗址,被推倒改建成了古色古香的休闲山庄。山池塘被某矿泉水商承包作了取水点,用围墙围了起来。群山发展成了茶花种植基地,此地农户们的田地被承包出去,改成了果园和珍禽养殖园。这里已经成了市里的旅游打卡点,要不是把守山道的老头认识有为,早就管他要一百二十块钱的参观费了。

    有为不禁也感叹:“变化太大了!才几年啊。”

    吴智亦在车上没有说话,他走在这条熟悉又陌生的道路上。他的前路,仍像这山道一样笼罩在迷雾里。但他又看得清楚,这条路上,挂着露珠儿的花朵正在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