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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镇扶贫图鉴(三)

好,老师

    “狗尾巴草,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草。没有人在意到它的花朵,但这并不影响它绽放自我。”

    吴智亦读小学时在一本练习册上看到了这么一段话。这段话让他牢记至今。他本是一棵乡间的狗尾巴草,靠着开花的信念考到了外面的世界。

    吴智亦在云中小镇度过了他的童年,现在,他回到这里,他一定要去一个地方。

    曾经,小镇的街道上几乎每一个角落都能看见几棵巨大的楠树。那是在云中镇中心小学校操场边生长了几十年的老树。当初种下它们的知青教师,现在已是满头银丝。每年六七月,风吹过楠树间,路过这层层浮云般的绿荫时,落叶便纷纷摇落覆盖在旁边老粮站的黑瓦背上,化作一层青顶。云中镇上的孩子们也能在这风里听见夏天。

    吴智亦是楠树下的孩子,永远都是。

    约莫十年前,他刚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

    很巧。那天上午,幼稚的他穿过云中镇集市上满是泥泞的街道,跑到破旧的云中镇中学的门口。面对着那铁链锁起来的锈迹斑斑的校门骂道:“你,你把小镇上多少孩子变成了农民,农民工!如今你又要开始祸害我的朋友们了!我不会上你的当!烂学校!你就该被拆了!”

    这位因毕业而离职的小班长担忧着他的小伙伴们的未来。他知道的,也亲眼看到了。从云中镇中学毕业后继续上学的人寥寥无几,混技校的,外出吃苦务工的却比比皆是,这在他眼里是种悲剧。他小小的心里不能接受他亲爱的同学们会过上这样的人生。为什么?就因为他们每天清晨都会带着一路采来的路边野花放在讲台上的瓶子里,足足六年。这件小事在多年后的吴智亦看来仍十分美好。

    那时,他觉得这群朴实的同学们就该都走上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安家在城市的生活轨道。可这一环在中学这一节就断掉了。他认为这所“吃人的中学”始终是难辞其咎的。但他当时已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了。他知道自己对这样的局面是无可奈何的。于是,他只有把愤怒发泄在云中镇中学上。

    然而他刚对着铁校门骂了没几句,便发觉路人的眼光仿佛像冬日的炉火一样在灼烧着他。顾不得奔跑时溅起来的泥点弄脏衣裤了,他就飞快地逃回了家里。

    刚到家几分钟,还没等吴智亦缓过神来。楼下红砖墙砌成的过道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智亦!在家吗?”

    六年里,这声音带着他看到了云中镇外的天地,告诉他这世界的好。这是他的启蒙老师戴老师的声音。

    “是要我去学校帮忙改卷子吗?不,不对,我这已经算是毕业了啊。”吴智亦心里想道。

    搁以前,逢周六日,戴老师会让几个家住在小镇集市上的孩子到学校办公室帮忙改改试卷。孩子们既把手握红笔当成一种荣誉,也渴望能比同学们更早知道成绩,自是乐意至极。

    戴老师温柔的呼唤一声声传来,吴智亦也不多想,跑下了楼。

    “这是杜老师给你的,你的成绩是今年云中镇的第一名。”

    戴老师递给他一艘贝壳做成的小帆船,它被小心翼翼地收纳在一个透明的礼袋里,还系着拉花。

    这应该不是云中小镇上能买到的物件。

    “这是杜老师专门给你挑的,我来把它交给你。你是个好孩子,我们希望你以后一帆风顺,乘风破浪。”

    “杜……杜老师,他没教过我啊。”吴智亦知道戴老师和杜老师是小镇上人们公认的模范夫妻,但还是对杜老师亲自为他挑选礼物这件事感到有些意外。

    “我常和他说起你,他也很喜欢你。”戴老师笑道。

    吴智亦的脸热热的,心头暖暖的。他望着戴老师,他的启蒙老师。

    她身材有些胖,但她总是微笑着大方地说“人心宽才能体胖”。她的声音已经沙哑了,声带受损,这是教师职业病的后果。本来,她只是一名音乐专业的教师。因为云中镇师资力量的贫乏,她只得兼任一门主科语文的教师。这一兼任,就是几十年。后来,她的资历和荣誉已经积累到让一些市里的老师汗颜,可她却仍选择留在这云中小镇上……

    约莫十年过去了。粮站,拆了。大楠树,也不再是小镇上最高的地标。可是,戴老师仍旧是云中镇中心学校的一名语文教师。

    吴智亦今天就是要去拜访他的老师。

    敲开老师家的门,戴老师热情地将他接进了屋子。

    “十年了,你还能来看老师,老师很高兴。”

    “只要我回到这个镇子,我就觉得我该来老师这儿看看。”

    “能这样记得老师的学生没几个,后来安居在镇子上的人也是碰到了打个招呼闲聊几句便了事。更多的学生们,出去的多,估计以后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您这一届学生又是四年级了吧。我记得那时我们上四年级时候,您有一天说您梦到我们毕业的时候分梨子吃,您就联想到分离,很是失落。”

    “一届又一届。分开的时候确实伤感,毕竟看着一群孩子六年里慢慢地长大。话又说回来,这一届走了,还会有下一届来陪伴。彼此熟悉了,又是一段情。”

    “您现在带的孩子们怎么样?比起我们当初如何?”

    “都好,只是……还是你们乖。”

    “怎么了?”

    “以前那会儿的家长,送孩子到老师面前,一般都是说‘孩子有啥不对的,老师您只管打。’现在这会儿不一样了。”

    戴老师把一个亲自削好的苹果递给了吴智亦。

    “去年,有个孩子在学校和同学闹了点矛盾,把同学打了,老师因此批评了他。结果这个学生的家长直接就跑到了教师办公室,高调地喊着‘幺儿你不要怕,谁欺负你,老子给你撑腰,老子不怕。’意思就是老师欺负他孩子了,老师们看着都很寒心。这种事的发生不是三五次了。”

    “怎么会这样,按理说这一批学生的父母,多少是有点文化的。怎么在教育观念上和老一辈的父母差别那么大呢?”

    “小学毕业,中学混三年,有的人甚至中学都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了。挣了点钱吧,想在外边留下来又不够买房和生活成本。生个孩子也只好放在小镇上养大,当爷爷奶奶的已经完全管不住孙子们玩手机,上网打游戏了。这些年轻父母们也许觉得不读书也能挣钱,因为他们自己就是这样过来的。他们对教育和学校是不如以前的人那样敬畏的。”

    “这……”吴智亦有些吃惊。但是,他想起自己一些小学和中学同学。同样的年纪,他们有人已经结婚生子,组建家庭。而这些人确实是普遍厌恶学校教育,甚至是仇视老师的。

    “现在的孩子金贵,打不得,骂不得,说不得,作业也多布置不得。”

    “我当时也吃过您几次教鞭。那时您说‘没有惩罚的教育不是完美的教育。’我有时候甚至觉得,您当时如果多责打我几次,我可能会发展得更优秀些。”

    “能像你这样想的人总是不多的……”

    “这样好吗?”

    “钱袋子鼓了,这思想的袋子慢慢空了。这样下去,钱袋子也会又变空吧。”

    短暂沉默。

    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中年男人讲电话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进来。

    “是是是,下午我就去小鸭村。我这正回家拿贫困户的资料。”

    戴老师笑了,“是我家老杜回来了。”

    “杜老师,他?”

    “他现在没在学校教书了。”

    老杜进门,吴智亦恭谨地向他问好。他也喜出望外,上来同智亦亲切地交谈起来。

    “老师,您怎么没在学校带学生了?”

    “哈哈。我现在在镇上扶贫组干着,已经干了一年了。”

    吴智亦望向他。老杜,未曾给自己上过课却给过自己鼓励的一名教师。白衬衫,大眼镜片,他仍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教师模样。只是他的裤腿上还沾粘着新鲜的稀泥,这一点让他不像个老师。

    “抓得那么紧吗?”

    “可不吗。刚接到组织部通知的时候,是四月份。那时我正教着三个六年级的班,当着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

    “您把这一批学生带毕业了就调了?”

    “哎,我当时也想把他们带毕业了再走。可是组织部的人给我说,白纸黑字的调令是等不得人的。不去,可能要‘承担后果’。”

    “不会吧!”

    “我晓得他是开玩笑,但是调令确实是不等人的。现在基层工作确实缺人手,时间紧任务重。我这种吃了那么多年国家饭的老油条,轮到我上了也是该上的。没办法,那一届娃儿们最后两个月的班主任我都没当成。”老杜像是在自嘲般的笑道。

    “其实,老师,我也想到基层去实习。我可能过段时间也要到镇政府去帮帮忙。”

    老杜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

    “是实习还是说打算长远地工作?”老杜的面色有些凝重。

    “目前是实习。只是我爸可能想我以后也走这条路。”

    “若是实习倒是可以,如果说你以后也想留下来……从工作的角度上说,我们确实缺人才,需要新鲜的血液。但是从老师的角度来说,我个人还是希望你能有更好的发展。基层政府的活真的不好干,很苦很累。”

    这不是客套话,老师不愿他吃苦,吴智亦能清楚地体会到。

    “先去做来看吧。不说虚的,二十岁出头的小伙能怕累怕苦?如果能够像你们一样做点实事,我心里也会安稳的。”

    这是吴智亦的心里话,是他那天从县里回来之后久久思索出来的。

    “哈哈,也好。青年人是该这样!中午在这儿吃吧,老师亲自给你做顿薄饭!戴老师啊,腊鸭子拿出来解冻没有……”

    小学校园里的楠树又在风中响了起来。虽有落叶之时,然而老树枝桠上新芽萌发却是代代不止。饭后,吴智亦走到了校园操场的树下。他曾在树下幻想过自己无数样子的未来人生。为了升学而苦读苦考的艰辛,刚去到大城市时的兴奋与憧憬,大学临近毕业的迷茫……仿佛叶间的风将这些思绪淡化了。在这树下,他只觉的熟悉,舒适。

    “回来,也不错!”吴智亦心里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