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那些事
我见过一种人,活得最纯净。那种与世无争的姿态,常常令我产生无限的遐想与歆羡。那样的美,有时竟让我感到不可向迩。
白裤瑶,这个民族,也许很多人都未曾听说,他们生活在我故乡淳朴秀朗的大山里,生活在田园牧歌的诗境里,生活在那片静蓝的天空下。
爱春,从这名字里自然可以看出父亲对女儿的某些并不宏大的微薄希冀。正如他们一贯的生活方式,简致而清淡,像一篇山水小品文,雅俗共赏。而爱春在父母的熏染以及大山质朴的涧水滋育下,风里雨里中也长成了十二岁的白裤瑶好姑娘,皮肤是健康的黝黑,浓眉大眼,也像这日子,纯净而幽美,自然而雅致。
爱春,随父母来到隔壁家租田种,说是山里生活艰苦,没有水田,只能吃玉米,出来赚点大米回去做口粮。说是谋生吧,不为过但也不准确,因为,他们虽然和其他种田人一样开春下田劳作,秋收粮食,但收多收少却全然不在乎,似乎他们把这种我们看来是用以维持整个家庭生存大系的劳作,仅仅当作生活的一个必经过程,只要经历过就再无他求,这种豁达的乐观常常让为生活不停奔忙的我们惊叹不已!
和我们一样的,爱春也在上学,放学后就和我一起放那几头刚从地里劳作下来的牛去吃草,礼拜天自然又是我们一起放牛山林的日子。父母都在田地里劳作,放牛自然占据了我们整个童年的很大一部分时间。爱春和我,用一句比较夸张的话来说,那就是放牛的最佳搭档!我们躲在深密的叶荫里,或坐或躺,阳光透过叶缝筛下来点点斑斑驳驳的光晕,牛儿在林间搜索嫩叶和绿草,风声沙沙的搅皱了片片绿荫。这时,爱春总是喜欢放开嗓子,用柔细的瑶话唱着那个民族的古老传说以及对爱的憧憬,对一切美好东西的颂扬。温软的音调,拖沓的节拍,重叠的章法,清澈的淌过我的耳膜,似乎将要永远地蜿蜒过生命的河床。我问:“这些歌都唱的什么呢?”她回答:“有很多的内容,什么都可以唱……我只会用我们的话来唱,不会用你们的话来唱。反正怎么唱都唱不完!”我还真感到新奇:居然有唱不完的歌!可见,这个民族是怎样的一个浸在歌声里长大的充满浪漫情节的民族!
而秋天,当把所有的粮食收进家里,爱春的父亲和其他的白裤瑶男子开始了他们所喜爱的山野打猎生活,并赶上那些劳作了一季的牛儿到山上吃草,而爱春妈则开始在家跟着太阳的起落晒谷,收谷,并开始制做冬衣。当主家要了充当田租的稻谷后,他们就把剩下的劳动成果搬回老家,那里还有年迈的奶奶以及至亲的兄弟姐妹。从这里则可以看出这群人故土情节的深重。秋收过后的他们并不像我们一样,又匆匆忙忙地翻土,种油菜,打理各种在农忙时节来不及照顾的一切农事。他们这种男猎女织的闲适生活一直持续到来年春耕!多么懂得享受生活的民族!
当爱春读五年级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初中生了。礼拜天回家,照旧和爱春一起放牛。和我并排躺在草地上,她忽然对我说她妈不想让她读书了,想让她早点结婚,但她爸希望别那么早把她嫁出去,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在白裤瑶族的社会里,男女青年十五六岁结婚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我说那你是怎么想的?并发出了很多年少轻狂,不解世事的论调,认为在传统母亲的道德里,对于子女婚姻的过度重视是多少有点荒唐的!爱春说:“我不想那么早结婚,我妈看中的那男的我不喜欢,十八岁之前我不结婚,太早结婚不好,我还想读书。若要逼我,我就走,让他们找不着!”我当时也觉得这话是多么的豪气干云!现在看来这算不算生命的一种自我觉醒呢?
小学毕业的爱春已是一个亭亭少女,人生的最原始的美好也开始在这个年轻的生命里发芽,开花。她开始向母亲学着做刺绣,以便在未来的岁月里充当家庭新衣制作者的重要角色,在自家浆染的蓝白色土布上一针一线的用彩色丝线绣上关于民族的古老传说,是在缅怀一段民族的苦难历史,也是在完成一种古老而神圣的仪式,更是在寄托对未来生活的无限向往。
圩日,是白裤瑶最重视的集会日。在平日里,他们的穿着和我们的并没有太大差异。这一天,爱春一家,和其他白裤瑶一样,都不约而同地穿上崭新的自制民族服装,已婚男女都把头发包裹起来,盛装而行,担上到山上猎来的一些东西,一路放歌,去赴这场属于他们本民族的盛会。在圩上,碰到亲戚朋友,爱春爸照旧在圩上买了点小酒菜就蹲在路边一边小酌一边寻问家里的情况。这种自然的豪放常常令我感慨万千。而爱春却去做也只有青年人乐意做的事:买花线,找同伴,对歌。圩日的夜是只属于白裤瑶青年男女的,爱春和一大群好友来到对歌的大坪,同样来到这里对歌的人也并没有事先商量过,这似乎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了。这夜笙歌四起,无人入眠,同时男女双方也因了这你来我往的对唱,某些原始而美丽的情感也在心里悄悄升腾。中意的双方在伙伴的哄闹和簇拥下交换信物,这样就算定了终生之盟。这个圩日因为歌声成就了好姻缘,也因为这些质朴纯粹的爱情给这个夜晚的坪坝增添了无限浪漫的色彩,月光都现出一种朦胧的暧昧。
爱春也就是在这朴素岁月中的某个晚上寻觅到了她命中注定的歌声的主人。于是,在我们爱春朦胧的少女情怀里,开始多了那么一个可以魂牵梦绕的人。对于晚辈自发的婚恋,做父母的也没有什么反对的倾向,见过那英俊的小伙子过后,嘱咐了很多关于以后好好生活的话,凡是父母这个“职务”所应该想到的都想到了,也做足了。郎家送过彩礼之后,父母请我们这些乡邻好友热闹了一番,女儿以新娘子的身份随女婿出了门,这边酒桌上父母一边抹眼泪一边含笑接受亲友的劝慰。
如今,这些普通人的平淡幸福成了我记忆的一部分,我时时在想,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美好世界里,这一家白裤瑶清贫生活的天空里出现的彩虹也应该是一样的绚烂吧!我心里时常装了这么一弯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长空,在人世中风尘仆仆穿行的我,每当仰望她怀抱飘过的云彩,总有无限的感慨和沉重的无奈汹涌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