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唐山大地震
电影《唐山大地震》把我带回34年前那个惨绝人寰的夜晚。几十年来,迟迟不愿提及此事,生怕捅破心中那点汪着泪水的泉眼。
我1955年在青岛山东大学医学院毕业后,分配来到唐山开滦医院。1956年,调到离唐山18华里的马家沟矿医院创业,辛辛苦苦20年,医院已初具规模,不幸灾难降临。1976年的夏天,天气奇热,出现过一些像井水发混,老鼠出洞等异常情况,传说可能要发生地震,但日子一长没发生地震就有些淡忘了。
1976年7月28日凌晨3点42分,8.3级的大地震发生了。我们一家还在睡梦中,只觉得一阵猛烈的地动山摇,顷刻间房倒屋塌,一片黑暗,令人惊恐万状。当时我和爱人、三儿子住的平房,木架房顶已经飞落到院子里,石头砌的墙壁,稀里哗啦向四边坍塌。我们三人扒去身边的瓦砾,站在废墟上,周围漆黑,只有院里那棵老榆树浓黑的身影还树立在那里。凉凉的雨水浇在身上,让我从懵懂中清醒过来:这里发生了大地震。立即意识到大儿子和二儿子以及邻居们都被埋在倒塌的废墟下,我、爱人、三儿子急忙用手在乱石砖砾、木梁钢筋中挖找,十个手指都划破了。挖着挖着忽然听到孩子的呻吟,才知道我们就站在他们的身上。大儿子是坐着被砸伤的,神志还清醒,把他挖出来,我立即发现是胸椎骨折,小心让他平躺在废墟堆上。接着去挖二儿子,等露出他的头时,只听到他不停地哼哼,呼之不应。清理出他口腔里的泥土后,进行人工呼吸,渐渐有了微弱的喘息。由我爱人守候三个儿子,我连鞋都没有穿赶忙去挖救邻居,在石块、木料、碎玻璃、乱钢筋中不停地搬石头,扒砖块,连续救出四个人。这时我的手脚已是血迹斑斑,但一点都不觉得疼痛。
天朦朦亮了,大雨好象是上苍为大灾难流下的凄楚眼泪。这时四周传来凄厉的哭喊声,悲惨笼罩了大地。我作为一名外科医生,强烈的使命感使我顾不得再回家,便立即赶往医院。这才发现我的左脚已经骨折,疼痛难忍,由邻居们把我抬到了医院门口。医院的房屋部分还没有倒塌,医院前的小树林里,横七竖八,遍地都是伤员,有的已经死去,有的痛苦呻吟,大家拉住我,呼喊着“救救我吧”。我和在场的医护人员,马上找出手术器械等物资。早晨6点多钟,就地对病人进行急救。在断水断电的情况下,在医院前广场上先用大床单、门板组成帐篷,摆上桌子作手术台,拿来大锅和从水塔中提出的水,架火煮水消毒器械,早晨7点多钟就开始了清创缝合,骨折复位,摘取异物等手术。8点钟左右就开始剖腹止血,气胸闭式引流等重症患者的手术治疗。
中午时分,矿工宿舍以及附近农村的伤者陆续抬来,矿领导和医院领导先后到达,组织两组医护人员,两个帐篷,两个手术台,连续战斗。天黑了,就头戴矿灯照明,手术一个接着一个,日夜不停,我一直只穿着裤衩、背心,赤脚站在泥水里。
第二天早晨,马家沟矿办公室王子平同志给我送了一碗菜粥,给我穿上一双棉鞋。有人说:“你的二儿子宁宁死了,你是不是回去看看。”同志们把我搀扶到已经坍塌的家,爱人和孩子像水鸡一样坐在废墟上,不知道满脸是泪水还是雨水,只说宁宁昨天下午已由邻居给掩埋了。我感到揪心的愧疚。一是我对孩子没有做到最有效的抢救,他死我也没能看他最后一面;二是别人家都能在空地上用席子或塑料布搭成棚子,筑成临时的家,而我的家人一直坐在废墟上,淋在雨水里。来不及多想,我托付邻居让家人先挤在他们的棚子里,又回到医院去投入到对更多人的救治。
不断的余震,使原来没有完全塌掉的房屋继续倒塌,原来埋在废墟中的人们,又压上更重的水泥板。天气炎热,阴雨连绵,增加了挖找病员的难度。同时,仅有的药品、物资多已用完,伤员的伤口多数发生感染,情况更加危急。我们采用了中医药治疗,使多数人脱离了生命危险。一些重伤员,由于引起脓毒血症,脏器衰竭,痛苦地离开了人间。
第四天,来了解放军和医疗队,但由于对灾情估计不足,带的药品和物资,真是杯水车薪,难解燃眉之急。党中央派的飞机在天空向下投放食品和救援物资。我的小儿子为了追赶落下的传单,在高低不平的废墟上奔跑,几次跌倒,头流着血,高兴地拿回一张党中央给灾区人民的慰问信。
第五天,矿领导让我乘解放军的汽车,到飞机场领取救援药品和医疗设备,从车前的反光镜里,我看到自己蓬头垢面,胡子黑长,面容消瘦,已经不能认识自己了。去机场的路上,我睡着了。到了市区,到处是残垣断壁,弥漫着尸体腐烂的气味,听司机说:“唐山地震的破坏力,相当于日本广岛原子弹的100倍。”(实际为400倍)随着陆续把重伤员转向外地,在矿内的空场上搭建了临时医院,伤员都作了安置,并逐步开始了正常医疗工作。酷暑的天气,在密闭的帐篷里温度达到40度,穿上手术衣,进行手术,汗像水浇一样,后来就头上绑着汗带,背上挂着用橡皮手套装的冰块,穿着短衣短裤做手术。大概是地震七、八天以后,晚上可以回到用塑料棚搭建的家里休息,我虽然困得头胀,甚至发晕,但是就是无法入睡。不是因为躺在潮湿的泥水里,只因在这静静的黑夜,才让那咸涩的眼泪尽情的流淌,抽泣而不出声息。
在全国人民的大力支援下,开始搭建临时住房。地震后一个月,我们住进临时的地震棚。家里的物件都震没有了,有幸在砖石下挖出一个相框,那是在地震前三个月,全家人在凤凰山公园的一张合影,成为我们永久的纪念,合影中的二儿子没有了,是我心中永远的痛。原来我摆在窗台上的一小盆文竹,倾倒在断墙堆上,在苦风凄雨中摇曳,那一点点绿色,深情地慰藉着我的心。
我在大灾难中,深切感受到诸多亲友和同志们的关爱。特别是地震不久,天津医学院吴咸中院长,派郑显理主任到唐山来看我,激励我度过苦难,树立起生命的希望。王其彰同学从石家庄给我们买来小孩棉衣和成套厨房用具,真是雪中送炭。此情此谊,都使我十分感动,终生难忘。
地震后第十天,在大部分伤员转出以后,向解放军借了辆吉普车,到唐山去看望汪俊棠老师。在凤凰山公园解放军搭建的帐篷里,找到了他们。相见后知道他家震亡五口,重伤一人(已经转到东北)。我和他相对而泣,双手紧握,相互安慰,一定要顽强地生活下去。后来,听说唐山赵各庄矿井下被困15天的5名工人,是由青岛来的医疗队抢救成活的,创造了生命奇迹,在百里煤海传为佳话。这个医疗队的主要成员就有我母校附属医院的翁维权等医师。我还得知当年山大同班同学、上海医疗队的谢庭槐,山东医疗队的章明明都随医疗队来到唐山参加抢救,我找他们时,他们已经回去了。
唐山大地震,一场空前的大灾难,使山东大学医学院许多同窗好友从不同地区赶来唐山,冒着生命危险,共同在残垣断壁间抢救尚存的生命,用坚强守护着生的希望,这一历史场景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医生的天职和国家的力量,使山大元素浓浓地凝结在唐山抗震史的册页上。
(作者系我校前身山东大学1955届毕业生,河北省开滦医院主任医师、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