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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外婆


  清明节的前一个晚上,在那嵌着琉璃瓦还有些微微泛潮的厨房里,我又见到了外婆一边忙碌一边唠叨的身影。一晃外婆离开我们已经快九个年头了,在这些平平淡淡的日子里,大人们总是念起外婆的好,而我也渐渐拼凑齐了属于外婆的故事。
  外婆是岳阳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据说她的父亲还是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生。鬼子轰炸岳阳的时候,外婆和她的家人走散了。就在外婆孤苦无依之时,我的外公,这个在她生命中举足轻重的男人,走进了她的生活。那时正以教师身份为掩护进行地下工作的外公,不但风流倜傥、幽默风趣,而且声称自己孤身一人,尚无婚配,于是外婆便倾心相许,并从此无怨无悔地为他养育了包括另一个女人留下的两个女儿在内的十一个儿女,为他一天天变老,一天天平庸,一天天变成一个爱唠叨的琐碎的女人。
  知道外公早有妻室已经是外婆生下二舅以后的事情了。那年他们雇了轿子,穿着长袍回老家,临到山脚,轿子停下了,外公只说先在山下歇息一晚,待家中事宜安排妥当再上山不迟。于是外婆便心定神怡地看着外公用几十担大米,把那痴等傻盼的乡下媳妇给休了,而后优雅地成为了这个当地望族的年轻漂亮的女主人。
  外公也说外婆年轻的时候很漂亮,是他所有女学生中最有才情的一个。可在我的印象当中,外婆似乎并不曾因此而得到过这个大他十来岁男人的过多的宠爱。很多时候外公都是独断专行、不解风情的样子,而外婆的声音则总像池塘里的鱼儿冒出的几个小气泡,咕咚两下便没了声响。
  解放以后外公当上了我们那个美丽山城的第一任公安局长,外婆还仍旧当着她喜欢的孩子王。本以为日子可以这样平静地过下去,可脾气暴躁的外公居然在一次和邻居的纠纷中拔出了腰间的手枪,人没有伤,可外公却因此丢了乌纱,再次成为一名普通教师,并因此在以后的文革中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折磨。
  文革开始时母亲还很小,可在她稚嫩的记忆中,这场席卷全国的风暴还是以其粗暴的作风在这个热闹的小家庭里烙上了冰冷的足印,甚至让人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外公被关进了牛棚,一次又一次颠倒黑白的批斗把他折磨得心力憔悴,也让他心寒绝望。而此时的外婆偷咽了眼泪,强颜欢笑,一边上班,照料家中等米下锅的十几张小嘴;一边安慰着这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脆弱的丈夫。母亲告诉我,在一次批斗中外公断了三根肋骨,迫于造反派的淫威,没有一家医院敢收留外公,外婆愣是一滴眼泪也没流,顶着毒辣辣的太阳跑了几十里地请来了草药郎中,这才没让外公落下残疾。外婆就像是一棵老槐树,在风雨袭来之时撑开了所有的枝叶拼命地护佑着她的家园。
  文革结束后,外公平冤昭雪,一家人终于又过上了扬眉舒心的日子,所有儿女全都安排了正式工作并组成了美满的小家庭、繁衍生息,诺大一个家族,这在当时也是一件颇让人羡慕的事情。在我依稀记事的印象中,那时的外婆成天一副慈眉善目、含饴弄孙的样子,真有点像《红楼梦》里的贾老太太,大福大贵,诸事无忧了。小学三年级时,正赶上外公七十大寿,母亲为我请假一星期,于是我有机会目睹了又一幕元妃省亲式的、荣极一时的场面。一百二十多桌的排场,让人们谈论了好些时日,也让人眼红了好些时日。
  正像张爱玲说的那样,生活是一袭华丽的袍,上面爬满了跳蚤。酒宴还没撤去几日,外婆家又发生了一桩不小的事情,让整个家族皆为之蒙羞,并成为了整个家族开始衰败的征兆,在公安局工作的小舅知法犯法,做出了令人极其不齿的事情,心高气傲了一辈子的外公差点气得跳楼,在县里身居要职的大舅也因有意袒护而被撤职。这个风光无限的家族再次成为人们的谈资笑柄。不两年,在极度的羞辱与自责中外公走完了他传奇坎坷的一生。
  而遭遇了诸多变故的外婆,却像经历了风霜的秋菊,变得更加淡定从容,除了去儿女家小住几日而或外出旅行,整日里便坐在门前看过往行人,来去的车马,依旧慈祥可亲可爱。
  2001年的夏天,当我开始绚烂的爱情之时,我亲爱的外婆却在一个阴雨天因病医治无效而撒手人寰了。在追悼会上,我作为孙辈的代表,为外婆写下了我心中的悼词。直至今日,一切仍在心谷回响,如琴亦如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