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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梦里水乡





  母亲十六岁,正值花样年华,便响应知青“上山下乡”的号召,来到那个以船代步的美丽水乡———柘溪林场,人到中年方才离开,而我快乐纯真的童年记忆,亦生于斯,长于斯!这方水土,于母亲,于我,都注定是一个魂牵梦萦一生一世的所在。
  四岁之时,我被母亲从奶奶家接回,紧跟着又被扔进母亲单位的托儿所,一星期方得还家一趟。每到周六,那种带桨的小筏子哗哗的荡水声,便挠得我的小心窝痒痒得不行,跟小猫抓过似的。我就像个喳喳鸟似的,蹦上船头,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掰着小指头细数这些不见母亲的日子:娇娇又想妈妈了,胡伟宏尿尿时小蛇差点咬他屁股了,坏男生又逼女生吃烤蚱蜢了,洪宝又去那个废猪圈的干猪屎堆里找地虱子了……凌凌波光,泛着金黄,映照着母亲宠溺的眉眼,我想,那是我人生永恒的风景。
  那时我随母亲住在机关的筒子楼,吃在机关的大食堂。食堂的伯伯满面红光,肥头大耳,让我想起西游记里的弥勒佛,“弥勒佛”很慈悲,总是将我的小洋碗堆积成山,无处下勺,这可愁坏了我和我的小肚腩。四下无人之际,我便将其倾倒在花园的蚂蚁窝旁,然后在太阳底下支着下巴,睁大着小眼,静待蚂蚁的搬运队,直至母亲的呼唤由远及近,我这才撒开了小短腿飞奔而去……机关大院里孩子很多,闹作一团,我不是最大的那一个,也不是孩子王,但却是里头较为惹人怜爱的一个,跟在大哥哥们后头撒个小娇,使个小坏,在大人们眼里,是无伤大雅、无须惩罚的。假期里,我们通常都很忙,捅完马蜂窝,又去偷鸟蛋,上树捉了知了,又下河解了缆绳偷了船,荡到河心,索性学了河鱼摊着肚皮晒太阳,顺便做个美美的梦……大院前是处很大很美的花园,里面种满了林科所运来的花花草草和果树,一年四季,那都是我最喜欢的去处。在那里,我学会了用胭脂花染指甲,纠结着葡萄藤盘头发,折了芭蕉叶当扇子,薅棕树毛给我的小娃娃做被子……很多时候,我很静,常常和耷耳朵躲在我的“百草园”的某一隅,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现在思来,怕是与早慧有关,莫是吃多了宝宝康、蜂王浆?
  耷耳朵———乃我挚友,是一条漂亮的本地土黄狗,汪汪的眸子似小鹿,温顺而灵性,因两只尖耳耷拉有形而得此名,她是那个夏日因馋嘴被鱼刺卡住而在医院折腾许久的我的最大慰藉。耷耳朵刚一满月便离开母亲,与劫后余生的我,在相见的第一刻便神奇地对上了眼,从此,惺惺相惜、亲密无间整整三载。每日清晨,她会将我送到学校的山坡下目送我远去;黄昏之时,她会从放学路上旁边的菜园里“嗷嗷”而出,跳起两个前爪,搭在我的双肩上,用她那温热灵活的舌头,舔舐我的脸蛋,撒娇着诉说一天的相思。若是雨天,我的肩上便会被这家伙印上两朵漂亮的梅花,又惹来母亲好一顿嗔怪。每逢晴日,两个懒虫就懒懒地躺在“百草园”里晒太阳,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捉着她身上的虱子,她则极其惬意地闭着眼、伸着懒腰,偶尔哼哼一声,舔舔我的小手,以示鼓励。我从没想过会有和耷耳朵分开的一日。当有人找上门来愿出高价买她做追山狗时,我惊慌失措得只能用绝食来要挟我的母亲。但好景不长,机关不许养狗了,无奈之下,母亲把耷耳朵送给了我远在烟溪的二姨。表哥来接耷耳朵那日,耷耳朵死活不走,不断地挣脱绳索往墙上撞去,母亲含了泪,抱起耷耳朵,在她耳边细语好久:“耷耳朵,你要听话,去我姐姐家吧,他们会对你好的,别让我们挂着你,洪宝一放假我就会带她来看你的……”我的亲爱的耷耳朵哦,真的很乖很乖,乖得让人心碎。听了母亲的话,她不再挣扎,只是奄奄一息地躺在母亲怀里,睁着她那小鹿般的眸子看着泣不成声的我,大颗大颗的泪珠儿从她小鹿般的眸子哗哗地往下淌着,淌了一路,让我那七尺男儿的表哥,也红了眼。后来,我真坐了轮船,坐了车,去看我心爱的耷耳朵,再后来,耷耳朵的结局我已不忍叙述,只是从那以后我不再养宠物。因为我的唯一的耷耳朵,她一直活在我的心间,伴我至今,从来,片刻,都不曾离去。
  由花园尽头拾阶而下,便是秀丽妩媚的资江,风和日丽时,那小木舟儿便是她灵动的眼眸。晨间的资江,是别样风情的:那薄薄泛起的清雾,是她飘逸的晨褛,如黛秀山,是她慵懒翻身时不经意的乍泄春光,吱吱呀呀的荡桨声,是她睡梦里迷人可爱的呢喃……这样的资江,是倾国与倾城的。我儿时的记忆,总有那么几个镜头,是定格在资江之上的:一个是夜里我随母亲看潇湘电影制片厂在资江上架起长长的木排,熏烧稻草至烟雾缭绕,拍摄《水上奇案》;一个是我随母亲静静伫立江畔,目送轮船远去,好远好远,直至隐没在白云深处,仍久久不忍离去,因为那轮船载着的,是我那难得回转一次的父亲。
  后来,轮船载走了9岁的我,送我去外婆家开始新的学习生活,再后来,轮船又载走了母亲和我的家,去到了一个雪峰山脚下叫作烟溪的美丽边镇,在那里安居乐业至如今。
  很多年过去,我忙着学习,忙着长大,忙着成熟,忙得身不由己,忙得没有间隙回头看看过去。当《橘子红了》红遍全国之时,我记忆里那片漫山遍野皆是橘园的水乡,又芬馥沁润在我的心田,这才惊觉,我当时离开得太过匆匆,匆匆得都没有来得及和我的水乡道声“再见”。每当灯红酒绿斑驳陆离地晃过公交车窗里我那模糊的面容,我就恍惚地忆起快乐简单的从前,忆起美丽的梦里水乡,也这才惊觉,那本是我的来处,我的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