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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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的微笑


  他,憨厚老实、勤勤恳恳,曾经也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一样,年轻时就已成家立业,过着男主外女主内的平实生活。可年青时的他却是极其的气盛与倔强,因为一次尖锐的家庭矛盾而离了婚。当时他只有二十来岁,而在那个年代,况且是在思想还是很落后的农村,这可是一件大事!从此以后,家里人总是马不停蹄地为他物色媳妇,可大红花轿却从未曾走进他的家门。随着年龄的递增,家里人可说已是心急如焚,可他依旧悠然自得,满不在乎。
  就这样,二十几年来,一个人一边照顾着家里日渐年老的母亲,一边到外面去打拼。有一天,他终于决定为自己再找一个媳妇了,可对于这个年纪的他来说,已不是一件易事。但庆幸的是,他已学会面对事实,不再如当初的挑剔。
  终于,在他50岁那年,他的母亲从人贩子那里买了她,就这样,她成为了他的第二任妻子。没有任何仪式,没有任何祝福,围绕在她身边的只有不断重复、严厉的警告:“你要好好待在他的身边,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这是她后来才明白的。她是朝鲜人,对汉语一窍不通。只觉得每一个人都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她看不透,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恐惧,本已悲凉的心又添几分黯淡。那时,她才三十出头。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以这种方式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二十来岁的陌生人,而且这个人已经年过半百,谁都觉得委屈,谁都无法承受,于是她选择了逃跑。可是,在一个人口密集而且几乎所有人都认识自己、对自己的行踪亦是万分警惕的村子里,想逃跑又谈何容易?
  她一共逃了两次。一次是在结婚不久后的一个傍晚,村子里的人几乎都已进了屋子,小小的村庄一下子静了下来。这个时候,她被叫去喂猪。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猪圈离家有着一段距离,就在路旁;而且夜色降临,路上的行人已是寥寥无几,只要不说话,应该是没人认得出来的。就这样,她决定一直沿着通向县城的道路走下去,然后乘车回家。逃跑的途中不敢有一丝的懈怠,眼看就快要到县城了,却被外出打工回家探亲的同村的叔叔撞上了。本来他还犹豫着,可是不远处的呐喊声、嘈杂声,使得他迈开了步伐,紧紧地拽住了她。大家都明白了她是要逃跑的,瞪着她,嚷嚷着,还摆出了要打她的架势。可是男人只是笑了笑,向大家点了点头,连连说了几声谢谢,然后就一声不吭地把女人从围着的人群中领了出来。还有人从后面大喊“二哥,你回去一定要好好地教训她,要不她下次还会跑的!”可他头也不回地拉着她一直往家的方向走着。她以为等待她的将必定会是一顿痛打(如果这是在他年轻时,这的确是免不了的)。可是,他连看都没敢看她一眼,他觉得对不起她,只是默默地把饭菜端到她面前,看着她狼吞苦咽地把饭吃完,自己暗暗地下了一个决定:不再到外面闯荡了,留下来做一个地道的农民,他不能再把这个媳妇弄丢了,尽管她不是他心愿的选择。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一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但她仍不甘心把自己的一辈子与他拴在一起,为了取得他的信任,为了让他放松对自己的警惕,她勤恳、积极地配合他的工作,和他一起做饭,还开始与他交流,细心地服侍着家中的老母亲。渐渐地,他脸上有了笑容,他以为她的心定了,他的心也可以定了。
  可是,他还是心碎了。
  这是她第二次逃跑,一次有计划的逃跑。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她不再选择熟悉而明亮的大道,她带着自己平日攒下的钱、干粮,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地往山的那头奔去。她拼命地往山里跑,希望远离这座村庄,希望快点看到城市,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里的山是那样的茂密与荒凉,况且她从来没有来过这座山,她迷路了。她拼命地寻着出路,却是一样的徒劳无功。她绝望了。当静下来,看着漆黑的世界,这一切都令她毛骨悚然。她开始记起了他对她的好。那时,她想:他只是老了点,其实人很善良、也很憨厚、对她也挺好的,如果这次他还把她带回去,她再也不走了。天亮了,可他还没有来。她不知道他已经放弃了:如果她这次能走出去,我也认了。可打心底里他还是希望她能回来的。
  门开了,他听到有人在叫他,还掺杂着一个女人的哭声,他想她肯定是被早出的乡亲给捉回来了。她不敢抬头看他。但他依旧毫无表情地从那人手里接过她,点了点头,依旧说了一声谢谢,就把她领回了房间。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很认真地问她:“你真的想走吗?我送你走吧。”那时,她已经初略地懂得一些汉语,听到这,她使劲地摇头,眼泪稀里哗啦的。他想让劝她停止哭声,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做,静静地等她自己把眼泪擦干。就这样,她再也没有了逃跑的念头。
  她开始认真地让他教她学汉语,写汉字,认真地学着做饭、干农活,为他缝缝补补。尽管还是有些不熟练,但她很努力。她还想叫他学自己的语言,但他毕竟已经年老,学起东西来的确很费劲,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但他心里却是异样的高兴。很快,大家已经能很好地沟通,而且她对要做的农活也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了。在干活的时候,她有时还主动地帮助动作比较慢的乡亲们。久而久之,人们渐渐地也就视她如邻里乡亲了。对自己的老母亲,更是照顾得细微,但这位老母亲却不管她做得怎么样,就是对她不满意,挑剔得很,还时常狠狠地骂她!她呢?自然觉得委屈,可一旦想到他对她的容忍,他对她的好,也就学会了他的一笑置之。
  一次早晨,他正想起床,准备早饭的时候,却发现她已不在身旁。他害怕极了,三下两下地走出房门,正要冲出房去找人时,发现厨房的门紧闭着,里边却有些动静。他走过去,打开房门,却没再走一步:她正在忙着准备早饭,锅里热气腾腾,显然她已起身很久了。她看到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你再回去睡会儿吧,饭好了就叫你。”他情不自禁地迈开了步伐,给了她第一个真心而又充满感激的拥抱。此后的每天早晨,他俩像比赛似的,仅仅为了让对方能多睡那么一会儿,都各自给自己调了一个闹铃,可这个闹铃总得隔天就更换一次时间,因为他们都想在第二天比对方起得更早。又是一个早晨,他们同时醒来,看着才三点多的挂钟,他们相视而笑。可是他们谁都再也睡不着了,她说话了:“以后早上我起来做早饭,你就别跟我抢了,这样谁都可以睡多一点,不是吗?”他只是点了点头,手却紧紧地握着旁边的手。
  此后,每次上街,他都会用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买她喜欢吃的东西,还偶尔给她添置新衣服,而对于自己却从未舍得花上一分。尽管她很高兴也很喜欢,但她也知道自家的处境于是她强烈要求他没有她的允许不能随便给她买东西。面对着她刚硬的脸他只好答应少买,而不能不买。
  男人一天比一天更衰老了,只靠这几分田过活,恐怕日子会越过越苦。她决定趁自己还年轻,应该到外面去找工作。她向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可他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爽快。面对着他踌躇的脸,她坚定地说:“在你年轻的时候,你为我筑就了这么一个家。现在你应该相信我,我可以为你守住这个家!”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流下泪,那是幸福的泪亦是不舍的泪。
  一年后,她为他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他高兴得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眼里含着泪水。她知道他高兴,她也真的很高兴。抱着怀里的孩子,看着这位头发早已花白的丈夫,她觉得她是幸福的。
  当别人笑着对他说:“你终于熬到头了!”
  当母亲笑着对他说:“看,我给你选的媳妇不错吧?娘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咧。”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微笑着。
  现在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