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一吹你想起谁
有这么一个村子,叫下城。村口有棵大榕树,周围有很多石碑刻横放着,被当作石凳来用。记忆里,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群老太太坐在石凳上聊天消遣农闲的日子;小孩子呢,大都是爬到树杈摘榕籽或者打弹弓什么的。春风一吹,嫩嫩的树叶摇出满树的香来。
我小时候是不住村里的,只是放假时会在外婆家住上一段日子。所以和村里同龄的小孩都不算熟,没有什么玩伴,多数时候还是绕在外婆身边,形影不离的。她做饭我跟着,她劈柴我跟着,她去田里照看庄稼或者给外公送饭我也跟着,就算是坐在大榕树下面跟别的老婆子闲聊,我都会跟着,坐在她腿上舔冰棍儿。
当时新房子还没有盖起来,屋子一到晚上就像耷拉下来一样,15瓦的电灯泡摇摇晃晃,催人早睡。打着盹儿的我被外婆抱着轻轻放在床上,听到老鼠在床顶的楼板上跑来跑去的声音不觉就拽紧外婆的衣摆,她这时总是会有节奏地捋捋我的头发,像是安抚一样,接着便是我第二天醒来看到的那一窗的阳光了。
我的外婆一直到后来也都是一个漂亮的小老太太。每次赶集时总是拿出几身衣服比比划划之后再提起竹编的手提篮子——据说是年轻的时候外公给编的,年久后上面显现出一种古朴又温润的光泽来——才拉着我的手出门去。
我外婆和所有的小老太太一样,小时候学女工,不认字,渐渐长大了,相了人家,然后替丈夫和孩子操心,日子再过去一些,就再为孩子的孩子操心。当然也经历过三年饥荒和砸锅炼铁大炼钢,甚至还莫名其妙在乡土党的带领下种过鸦片。她一辈子坐在村口,没去过什么特别远的地方。但外婆就是这样一个心满意足的小老太太。
外公去世那年,我还在念初中。外公晚年一直被脑血栓困着身体,每次他看着外婆却无法开口表达所想时,眼里那样复杂的感情少时的我还不可解的。我单知外婆是个剽悍的人,她从来不抱怨的,日复日,月复月,为她的男人做饭,为她的男人擦拭身体,把他那份对孩子的操心一并担在肩上。而那样的操劳或许就是在那时埋下的病根吧。
那年清明回外婆家时,外婆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坐在村口的大榕树下面等我,看到我后就忙忙地走上来接过我手里的行李边用方言嚷嚷着“总算回来了”之类的话。
从外公变成了墙上挂着的一幅照片后,这个小老太太也绝对没有放弃过。她是个伟大的小老太太。继续努力生活,继续为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操心。
她当然抚养过许多有出息的孩子。用许多这个词呢是因为她一共有7个孩子。四男三女。孩子们呢也都很认真地过生活,家庭和睦。有一个老是不结婚的顽固分子呢,外婆先唠叨出一个儿媳妇来,再又唠叨出一个孙子来,各个击破,很有战术。自从那个小表弟诞生后外婆好像年轻了似的,见人就唠叨“我们家凯凯说他最喜欢外婆了”“凯凯嘴巴最乖的”“凯凯……”“凯凯……”
她的生命好像就是因为这样一个又一个的我们而构筑起来的。
在城市工作的舅舅们也把她接进城里想让她常住,但她总是随便住上几天就又回下城去了。说还是喜欢坐在榕树下面吹风聊天。
她接电话的时候最是可爱,像是要和全世界宣战似的,后来我学聪明点,把听筒拿开一段距离进行对话。最后一句一定是标准的不参夹一点壮话的“bye-bye”。
有一段时间特别流行一部电视剧,叫《情深深雨蒙蒙》,我和外婆就在下午的时候端过两张凳子来并排坐在电视机前面,看到有赵薇的特写的时候就激动地跑到电视机前面指着赵薇的眼睛,“你看,那么大的都可以和牛眼睛比了!”还添油加醋似的叹了口气做出惋惜的样子。天知道多少人羡慕大眼睛啊,听着她看着我说“还是我们家妹妹最好看”的话,我在旁边憋着笑附和着“是啊是啊,好像比牛的眼睛还要大一点额。”
人老的时候估计是会害怕会变成儿女的负担吧,害怕自己会被嫌弃,会变得没有用。所以很多时候她都在忙,没有人劝得动她别忙活了,就算是手头上不再做事,但是脑袋里也不知道咕噜咕噜转着在想什么了。到后来,倒下去睡着后,真的再没醒过来。
接到妈妈的电话,刚好隔天是上大学的第一次期末考试。考近代史纲要。妈妈是很平静的口气。我挂上电话的时候,发现鼻涕眼泪爬了满脸。
后来我提着行李走到村口,已经没有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石凳上等候我了。我才意识到,记忆里面那个笑着用小碎步赶上来迎我的老人,着着实实不在了。
那天中午,我做了一个梦,浑浑噩噩。我好像听见外婆手上的茧覆上纱门把手的声音,我怎么都睁不开眼睛,却依旧可以清晰地看见她。她穿着春天她最常穿的蓝布衫子走过来,手里还拿着煮饭锅准备进来舀米的样子,只是顺便对我说了一句:“起来咯。”然后弯下身子舀米,胳膊肘的地方皱出累年下来的痕迹。我看得见她的头发整齐地扎在后面,黑的白的参差成好看的样子。太阳泼进来,一身都是暖暖的颜色。
过去总是外婆骄傲地说:“我今年70多了。”然后我坐在她身边往她怀里拢了拢,“是啊,起码要活到100多才行!”接着就是笑。
我从来没有思考过生活里面没有外婆的一个位置。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大榕树还是那么大,一如既往地一岁一枯荣。盘展的枝叶覆盖了外婆的整个生命。年轮一转一转,终于在她眉眼鬓角勾勒出深深浅浅的沟壑。她的悲喜,她的传奇,戛然而止了。
而今春风又起。我能看得到那棵榕树。在每一个被阳光和露水喂得饱满的早春。一呼,一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