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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 中 情


  乌云是静止的时辰,沙沙的雨滴以不远处低伏的城区的声音为衬。广场浅色大理石地面上,流动的水线汇聚成片,薄薄一层仿佛画家笔下铺开的宣纸。
  雕像基座周围,盆栽叶子绿得发亮。倚着基座而立的花圈滴着水滴,一幅挽联湿漉漉地贴在花圈上,字迹已经模糊,不知被水读出了什么涵义。
  视线借雨伞的保护一点点移向空中,移至那只在雨中扬起的手,它的主人于多年前一次意外的疾病中轰然离世,匆匆撇下山村教室里一支支辛勤耕耘的粉笔和一双双明亮单纯的眼睛。
  雕像身高三米有余,身体微向前倾,右脚着“地”,左脚稍稍踮起,置于胸前的右手拿一本教案,左臂静静地举在雨中。一张神采奕奕的年轻的脸似乎激动于刚才的解疑释惑,又或者是随山路、晨风和夜灯下的思索而来的格言心得。在那场骇人的疾病之前,这是他数十载如一日的生活的缩影,一介书生,三尺讲台,生时如此,死后亦是如此。当时光的流逝用记忆和遗忘改变着事物的意义时,他的听众由嗷嗷待哺的孩子们,变成了广场、小镇、群山和养育着他们的一方淳朴水土。
  疾病袭来,噩耗如五月的乌云一样笼罩着大地,当人们从悲痛中恢复一颗平静的心时,时间已指向年轻的教师第一个忌日前花香鸟语的春天。劳作的季节到了,山村的梯田菜地里,庄稼人和耕牛与早起的阳光一道,向泥土播下种子。插秧的间隙直起腰身偶然一回头,山村小学里几个月前重新响起来的读书声,勾起人们已经努力淡忘了的回忆,以及回忆之后一个朴素的愿望小小的萌芽。
  “老三啊,宋伢子这样走了似乎有些不妥吧?”五十岁的支书旱烟头升起的雾气现出沉思的模样。
  “嗯,上面终于给俺们派来一位正式教师了,可我也在琢磨这个转变里似乎缺了点什么。”老村长声音沙哑,说话的语气透着一丝隐约的肯定。
  这也许极普通的一幕似乎可以冠之以“农屋谈话”之类的历史名词,在大叙述的集体记忆中占据一席之地,因为那一串串通向小镇通向城市的深深浅浅的脚印,就是由大山里一间简陋的茅草房走出来的。
  待雕像落成刻碑文以释纪念之时,老村长一番感人的肺腑之言打动了人们,工匠手里举起的刻刀,于是跳过了他们广为人知的事迹。
  “我们只是希望娃娃们走出大山走进镇子,或者向更远的地方走去时,不要忘记他们的老师。”
  如雷贯耳的言语穿越时间的层层雨帘在广场上荡漾,我踱着步子沿基座绕于像身正面前,伞沿上下落的雨滴已经由点成串。光线又暗淡了一些,而像身下“宋书文”几个隶书却闪烁着记忆清晰的微光,愈发明亮起来。
  在明亮的光芒里我沿崎岖的山路蜿蜒而行,山脊上向阳的树木散发着五月的花香,我一路不停地掠过藏在大山褶皱里的风景:十五岁插秧时滴了汗水的稻田,十一岁放牧时弄丢了的羊羔,八岁割过的猪草,夏天抓过鱼游过泳的池塘,以及有一年秋天仰望迷人的蔚蓝时心生的梦想。
  山路尽头,我的脚步在一排矮矮的土屋前停了下来,怀着最单纯的心思,我以十岁山村孩子的身份,又一次走进由村大队部那间废弃的库房改建的简易教室,地板凹凸,墙壁显着裂缝,悬浮于时空中的灰尘,让回忆的视线里漏雨的天花板下桌椅模糊了面孔,而桌子后面那个个头矮小的人,永远真真切切地微笑着站在那里。
  山,大山。
  学,学习。
  光,阳光。
  我永远记得一个与泥土与稻子打交道的孩子,初次听到这几句话的心情。这天外来客似的语言,以它新鲜动听的绕梁余音,占据了我那一天大半个晚上的梦。
  春风化雨,在简陋的山村教室里我学会了这个词,几年之后,我懂得了它带给孩子们关乎终生的意义。
  雨仍在下着,“沙沙沙”的声音由强渐弱。我从袋子里取出由大山里采来的映山红,轻轻地放在花岗岩绿色的基座上,然后以山村教室里仰望黑板的眼神,给我的老师行了一个庄严的注目礼。
  我似乎从雕像身上看出了他朴素的蓝布裤子,看出了被晨露打湿的裤脚上因不慎跌倒而粘上去的泥巴,也看出了单薄的上衣口袋边密密缝补的针线———那是阿妈在油灯下完成的对一个孩子的关心与感激。
  我似乎看得出他眼睛里闪烁着雨中映山红般耀眼的光芒。
  支教的第二个年头,也就是阿妈准备把我送到教室里课桌前的那一年,宋伢子萌生了调离的打算,大伯后来回忆起当时的情况语气平和,谈话中夹杂着一阵阵耐人寻味的沉默;他长长地抽了一撮烟,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是孩子们的泪眼老人们的背影让宋伢子感觉诚意难却,说宋伢子这孩子值得全村老少世世代代的感谢。
  那个时候我就要从宋老师的学校毕业,意识里渐渐有了过去未来人情事理的概念的雏形,大伯告诉我在宋老师之前,破漏的山村教室和山顶上那片贫瘠的土地一样总是青黄不接,他让我记住宋老师,我默默地点点头,努力体会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意味。
  一阵凉风从伞沿边拂过,时钟的轨迹在意识里朝着日暮苍山慢慢划去———那是一个万物即将进入怀念与肃静的时刻,唢呐,白幡,连天草,以及山顶上默默飞翔的晚霞,在永恒的送葬队伍前面构成了一幅凄美哀痛的图画。我没有亲见我的老师最后一面,在沿山路蜿蜒的送葬队伍里,我只能将我决堤的泪水倾泻于山谷,浇灌一方通灵的草木,让来年的山崖田埂边长满思念与敬献的映山红。
  空荡而厚实的棺木与落日一同西沉,待夜色升起时,一片光明照亮着我,让我找到了自己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