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手记———塔城□冯尚钺 文学院
在传说中百年不遇的大雨停息后的下午,我们在巴渝边界的密林里穿行。永远充满了急转,泥沼和半截路面的山道,和雨后迅速聚拢的闷热一起,折腾得我们昏昏欲睡,却又让我们不得安眠。我的目光焦渴地望着车窗外,希望穿过茫茫大雾与绿色的密林,看到一点不同的惊喜。
不一会,汽车转过一个大弯,立即豁然开朗,一条浑黄的大河将我的视野分隔开来。起初隔着大雾,只能看清河的另一边是与这边同样起伏的山脉,但汽车逐渐行驶,山脉上开始出现一点一点的轮廓,而后轮廓与色彩渐渐分明,最终到达桥头,我终于看见了,那是一座山城。
我的旅行不多,然而山城我见过不少。自我的家乡贵阳,火辣的山城重庆到阳光刺眼的昆明,无一不是在密林和群山之中兴建。然而或许是山太多、太密,城市又太大、太广。尽管旅游指南与好客的市民们如何自诩,仍然不能掩盖的事实是:群山在人造的高楼之中,渐渐失去了它的秀丽与孤傲,低下了高傲的头颅,甘为那无限的高楼与车水马龙之下的灰色背脊。
然而这座山城却不同,或许是因为它太过袖珍,或许是因为当初设计的巧妙,这座城市牢牢的嵌入山的表面,所有的建筑集中在一座山上倚山而立,层层叠叠,自下而上。在桥头,我觉得我看到的并非一个城市,而是一座由山改造成的圆塔楼(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样的结构第一个就是想到的巴别塔,以及 《双塔奇兵》中的米纳斯提力斯)。
此时已经快到黄昏,浊色的江面升腾起浓密的雾气,塔楼的根基与下面的几层———停泊的渔船与渔人、破旧而日见颓败的码头,生满青苔的台阶,零零落落的砖房……白雾将一切都弄得影影绰绰,就像是华丽布景下的细撒的干冰(也许,这座塔城只是一个玩笑,你的海市蜃楼?)第一层以上,便是逐层向上的房屋,围绕着山呈扇形排列,自山脚到山顶,越往上,坡度越来越陡,楼房越来越集中,高度差距也越来越明显。(一层的屋顶往往只比另一层的中间稍高,而再看第三层的时候就完全只能仰视了)远远的看过去,仿佛每一层的房屋都彼此相通,连为一体,拥有共同的窗户,共同的门扉,组成了塔的一环,而环与环之间的间隙有细小的银色道路连接,它们犹如塔城墙壁上的纹饰,在看不见的地方延伸出细小的偏枝与枝芽。你可以想象塔城的居民们的行进,他们没有南北之分,取而代之的是上坡、下坡,或者顺时针、逆时针,沿着旋转的小路到最下层的桥头,第三层的麻将馆,第四层的商业街,或是最高的移动通信站上班。
我不禁想起卡尔维诺的描述,如果他看见这样的城市,会有怎样的感想?他会在那本书里,为塔城写出专门的一章吗?或许那里面会有比现实更为夸张的密度,一个奔跑的孩子可以仅仅从山顶开始,从屋顶到屋顶,一直跳到最下一层的码头?或许那座城市会有比历史更加深远的神话,城市由一座密宗的宝塔变来,至今每到深夜,城里的居民都会在大雾中恢复僧侣的本相,或者塔城及山丘仅仅是一座未完成的建筑工程的残缺,犹如巴别塔,废弃的泥砖与木材经过时间吹打和稀释,形成了我们看见的山坡,当年巨塔的建筑工人就是那座城里的居民……(不过,比卡尔维诺的幻想更好的是,我终于亲眼看到了那座塔城———后来我知道了,那座塔城叫做平昌,仅仅是川渝交界一个极普通的县城,而我回程的时候天气晴朗,它也恢复了日常庸俗繁杂的本相,梦与现实的交界,就随着大雾的消失而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