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又开始看已故导演杨德昌的电影《一一》,像杨德昌以往的影片一样,《一一》以一种非常细致、有条不紊的步调讲述了一个关于人生的故事,结构完整,笔触温柔。
故事起始于一场婚礼,新郎的旧情人来找新郎的妈妈哭诉自己惨遭淘汰,而新娘的礼服已经不能盖住她隆起的小腹。然后我们看到,新郎的姐夫重逢初恋情人,新郎的妈妈突然中风,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给别人送情信成了收信人的情人……人生何处不尴尬!医生说,老太太的亲人必须要对她不断说话,才可能留住老人的意识,大家纷纷开始对着只会平躺的婆婆叙说自己的生活。女儿哭了,因为说着说着忽然发现人到中年却活得这样平淡,生活好似走圆圈,起点终点都模糊。小外孙女也哭了,初恋的不成功让她成长却失落了一度认为最宝贵的东西;陷入中年危机和初恋回忆的男人原打算叛逆一回,跑到日本企图唤回逝去的一切,最后只有把哭泣的旧恋人抱在怀中欲哭无泪———谁也回不到从前。就这样,故事走到了最后,以一场葬礼告终,让大家有机会省思的老人去世了,生活还是老样子,岁月依然催人老,连小孩子也不放过。
如果你想在电影里看到一些刺激性的东西,比如追车、凶杀、情色之类,《一一》恐怕不适合你。而且如果你要是耐心不足的话,在看这部影片之前也要做好心理准备———杨德昌的这部影片非常长,近三个小时,并且节奏相当慢。
电影中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儿子洋洋。可以说就是他连接了整个影片的精神主线,他的提问和他的话,总是恰到好处地点出了影片所要表达的内容。我记得儿子曾经问爸爸:“我们是不是只能知道一半的事?就好像我们只能看到自己的前面,而看不到自己的后面……”后来简南俊在儿子的房间里发现了许多照片,上面全是别人的背影,他对此很不解,直到有一天,儿子把舅舅的背影拿给舅舅,对他说:“因为你看不到啊,所以我拿给你看。”而在影片的最后,在婆婆的葬礼上,洋洋站在婆婆的灵柩前,对婆婆说,“我不是不想跟你说话,是因为我能对你说的,你一定早就知道了。你知道我长大想做什么吗?我想给别人讲他们不知道的事情,这样天天一定很有意思。这些天,看到小表弟,我总是想起你,你总是对我说‘我老了’,我想,我也老了。”也许让一个8岁的孩子说出这样一番话看上去有作秀的成分,但是,我们不是洋洋,谁能说这个早熟的孩子一定就说不出这样富于哲理的话呢?洋洋就是这样的孩子,哲学家般的行动与语言,源于孩童的无邪天真。只有孩子,对于世界抱着好奇之心;只有孩子,每一次醒来后的世界是崭新的。
“我长大了,我要去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我要给别人看他们没有看到的东西。”小男孩对着婆婆的遗容说的话,很感动。影片就这样结束。《一一》,他借一个小男孩之口说出了穷尽大半生悟出的 “真相”———我们只能看到一半真相,每个人都只能看到一个局部的世界,就像小男孩用相机拍下那些人的后脑勺,那是我们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这样说来,人生原本没有真相。是啊,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自己看不到的一面。可能因为这一面,人会偶尔活在悔恨和恐惧中———悔恨自己当初如果那样就好了,恐惧生活中的任何一个 “第一次”。但是杨德昌告诉我们,这一面其实一点也不神秘,也不美好,也许等你看到那一面的时候,会发现,那样其实也没必要,只不过是另一种生活,和你现在一样,生活都是一样的。《一一》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从致力于解释一切到心怀温存地展示所见所感与人分享的绝妙上升。《一一》是需要耐心观看的,似乎还需要阅历,需要一些不跌宕却也不那么如意的生活遭际来垫底。一想起来总不是平静的激荡的内心感受,而是静水深流、水滴穿透了心头的时光之茧时淡然的悲伤和默认命运之后的小暖,逆来顺受着,一生就如此如此不过如此,有什么好激动?
“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朵云,是不美丽的”,这是电影里男生说的话,这大概是杨德昌所要告诉我们的人生吧。